第二十二章 脫困
笑傲江湖 by 金庸
2018-9-4 22:37
令狐沖悄立良久,眼見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種種疑竇,務當到梅莊去查個明白,那姓任的前輩如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當救他脫困。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莊行去。上了孤山後,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中寂靜無聲,輕輕躍進圍墻。見幾十間屋子都黑沈沈的,只右側壹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便聽得壹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鐘公,妳知罪麽?”聲音甚是嚴厲。
令狐沖大感奇怪,以黃鐘公如此身分,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等口吻說話,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只見四人分坐在四張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壹人是個中年婦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黃帶。令狐沖見了他們的服色,便知是魔教中的人物。又見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沖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壹坐壹站,顯然尊卑有別。
只聽黃鐘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
坐在中間壹個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遠迎有什麽罪了?又裝什麽腔。黑白子呢?怎不來見我?”
令狐沖暗暗好笑:“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鐘公他們卻當他已經逃走了。”又想:“怎麽是長老、屬下?是了,他們全都是魔教中人。”只聽黃鐘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不在莊中。”
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眼中精光大盛,冷冷地道:“黃鐘公,教主命妳們駐守梅莊,是叫妳們在這裏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鐘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鐘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妳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鐘公道:“正是。”
那老者擡起頭來,眼望屋頂,突然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很好!妳帶那名要犯來讓我們瞧瞧。”黃鐘公道:“四位長老諒鑒,當日教主嚴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親臨,否則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
那老者壹伸手,從懷中取出壹塊東西,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余坐著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恭謹。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鐘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有如教主親臨,屬下謹奉令旨。”那老者道:“好,妳去將那要犯帶上來。”
黃鐘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於精鋼銬鏈之中,沒法……沒法提至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妳還在強詞奪理,意圖欺瞞。我問妳,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黃鐘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決……決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便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屬下還親眼見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臉色登和,溫言道:“哦,原來他還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錯怪妳們了,對不起之至。”和顏悅色地站起身來,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賠禮,突然間壹伸手,在黃鐘公肩頭壹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時急退兩步。可是他們行動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啪啪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讓他先後拍中。那老者這三下出手,實是不折不扣的偷襲,臉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藹,竟連黃鐘公這等江湖大行家也沒提防。禿筆翁和丹青生武功較弱,雖及時察覺,卻已無法閃避。
丹青生大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什麽罪?怎地妳使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為憤怒。
鮑長老嘴角垂下,緩緩地道:“教主命妳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妳們該不該死?”黃鐘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然罪該萬死,可是他好端端的便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叫我們心中不服。”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沖在窗外見到他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適才這麽壹拍,定然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鐘公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黃鐘公的武功該當不在此人之下,這鮑長老若非使詐偷襲,未必便制他得住。
鮑長老道:“妳們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妳們三位磕頭賠罪,自當立時給妳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黃鐘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都身子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動,還是由於身中藍砂手之故。
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坐倒在地,尋思:“他們說的什麽教主,自必是號稱當世武功第壹的東方不敗。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那姓任的前輩了。難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鐘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不錯,他們壹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鐘公等壹入地牢,自然立時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希奇,又好笑,又想:“他們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後,他們怕我出去泄漏了機密,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非殺人滅口,跟殺人滅口也相差無幾。此刻他們身中藍砂手,滋味定然極不好受,也算是為我出了口惡氣。”
那四人坐在室中,壹句話不說。令狐沖連大氣也不敢透壹口,和那四人雖有壹墻之隔,但相距不過丈許,只須呼吸稍重,立時便會給他們察覺。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壹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微感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可說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定然兇多吉少。跟著聽得腳步聲漸近,黃鐘公等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壹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已全然不同。
黃鐘公躬身道:“啟……啟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明知已然無幸,話聲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激動。
鮑大楚森然道:“妳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麽壹回事?”
黃鐘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莫名其妙。唉,玩物喪誌,都因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奸計,將那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妳們倘若據實稟告,確無分毫隱瞞,那麽……那麽我們或可向教主代妳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鐘公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如不明白真相,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麽?”鮑大楚長眉壹軒,說道:“誰說他老人家在杭州?”黃鐘公道:“然則那要犯今晚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
鮑大楚哼的壹聲,道:“妳這人越來越糊塗啦,誰說那要犯是今晚逃走的?”
黃鐘公道:“那人確是今日傍晚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入地牢,穿了黑白子的衣冠沖將出來。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壹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余三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什麽。”壹個肥肥矮矮的老者道:“咱們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訊息。”說著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了。”
黃鐘公猛退兩步,砰的壹聲,背脊重重撞上墻壁,說道:“決……決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今晚是親眼見到他逃出去的。”
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擡來。”施令威在遠處應道:“是!”
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子提起,只見他手足軟軟地垂下,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斷絕,只剩下壹個皮囊。鮑大楚臉上變色,大有惶恐之意,壹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壹個身材魁梧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廝的……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幹了。”語音顫抖,十分驚懼。
鮑大楚問黑白子道:“妳在什麽時候著了他道兒?”黑白子道:“我……我……的確是今晚不久之前,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布。”鮑大楚甚為迷惑,臉上肌肉微微顫動,眼神迷惘,問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我從鐵門的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鐐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後從那方孔中鉆……鉆了出去。”
鮑大楚皺眉道:“今晚?怎能是今晚?”那矮胖老者問道:“足鐐手銬都是精鋼所鑄,又怎地弄開的?”黑白子道:“我……我實在不知道。”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鐐手銬的斷口,是用鋼絲鋸子鋸斷的。這鋼絲鋸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
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擡了進來。他躺在壹張軟榻上,身上蓋著壹張薄被。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壹按。丁堅長聲大叫,顯是痛楚已極。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擡了出去。
鮑大楚道:“這壹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
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壹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今晚才越獄逃走,那麽上月中咱們得到的訊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廝的同黨在外面故布疑陣,令咱們心慌意亂。”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壹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壹顆心硬生生地挖了出去。對頭中除了這廝之外,當世更沒第二人……”
令狐沖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壹拍。這壹拍事先更沒半點朕兆,他壹驚之下,躍出三步,拔劍在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當地。
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面容。壹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向問天的聲音。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向大哥!”
令狐沖急躍拔劍,又和向問天對答,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問:“什麽人?”
只聽得壹人哈哈大笑,發自向問天身旁之人口中。這笑聲聲震屋瓦,令狐沖耳中嗡嗡作響,但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遇到墻壁,雙手壹推,轟隆壹聲響,墻上登時穿了壹個大洞,那人便從墻洞中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沖的右手,並肩走進屋去。
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緊張。令狐沖急欲看到這人是誰,只不過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甚高,壹頭黑發,穿的是壹襲青衫。
鮑大楚顫聲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壹聲,踏步而前。鮑大楚、黃鐘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壹坐,這張椅子正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沖這才看清楚,只見他壹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僵屍壹般。
他對向問天和令狐沖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沖兄弟,過來請坐。”令狐沖壹聽到他聲音,驚喜交集,道:“妳……妳是任前輩?”那人微微壹笑,道:“正是。妳劍法可高明得緊啊。”令狐沖道:“妳果然已經脫險了。我正想來救……”那人笑道:“妳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妳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
向問天拉著令狐沖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是當世少有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妳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兩個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
這時令狐沖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仍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地瞧著令狐沖,說道:“妳雖為我受了兩個多月牢獄之災,但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余了。”令狐沖奇道:“那鐵板上的秘訣是前輩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會這吸星大法?”
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世便只妳壹個傳人,委實可喜可賀。”令狐沖奇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妳到此刻還不知任教主的身分,這壹位便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妳可曾聽見過嗎?”
令狐沖知“日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則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來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壹個任我行?他囁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麽教主了?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開革。向問天,妳附逆為非,罪大惡極。”
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妳叫做秦偉邦,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妳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偉邦道:“正是。”任我行嘆了口氣,道:“妳現今身列本教十長老之位,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什麽這樣看重妳?妳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幹?”秦偉邦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點頭道:“原來如此。”
任我行突然身子壹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喉中抓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擡,護住咽喉,同時左足退後壹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下。這壹守壹攻只在壹剎那間完成,守得嚴密,攻得淩厲,的是極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壹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胸口,嗤的壹聲響,撕破了他長袍,左手將壹塊物事從他懷中抓出,正是那塊黑木令。他右手掠落,抓住了鮑大楚右腕,將他手腕連刀扭轉。只聽得當當當三聲響,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偉邦以及其余兩名長老分別遞了壹招。三長老各舉兵刃相架。向問天攻這三招,只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壹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妳想不想嘗嘗滋味?”
鮑大楚在這壹瞬之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三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後,效忠於妳。”任我行道:“當年妳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後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準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道:“好,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壹個瓷瓶,倒出壹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大楚拋去。鮑大楚壹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
秦偉邦失聲道:“這……這是‘三屍腦神丹’?”
任我行點點頭,說道:“不錯,這正是‘三屍腦神丹’!”又從瓷瓶中倒出六粒“三屍腦神丹”,隨手往桌上擲去,六顆火紅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轉個不停,道:“妳們知道這‘三屍腦神丹’的厲害嗎?”
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藏屍蟲便由僵伏而活動,鉆而入腦,咬嚙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妳說得甚是。妳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鮑大楚道:“屬下自今而後,永遠對教主忠心不貳,這腦神丹便再厲害,也跟屬下並不相幹。”
任我行哈哈壹笑,說道:“很好,很好。這裏的藥丸哪壹個願服?”
黃鐘公和禿筆翁、丹青生面面相覷,都是臉色大變。他們與秦偉邦等久在魔教,早知這“三屍腦神丹”中藏有屍蟲,平時並不發作,壹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克制屍蟲的藥物,原來的藥性壹過,屍蟲脫伏而出。壹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壹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於此。再者,不同藥主所煉丹藥,藥性各不相同,東方教主的解藥,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藥之毒。
眾人正驚惶躊躇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壹枚。”說著掙紮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丹藥。
任我行袍袖輕輕壹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壹跤摔了出去,砰的壹聲,腦袋重重撞在墻上。任我行冷笑道:“妳功力已失,廢人壹個,沒的糟蹋了我的靈丹。”轉頭說道:“秦偉邦、王誠、桑三娘,妳們不願服我這靈藥,是不是?”
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身道:“屬下誓願自今而後,向教主效忠,永無貳心。”那矮胖老者王誠道:“屬下謹供教主驅策。”兩人走到桌邊,各取壹枚丸藥吞入腹中。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十分忌憚,眼見他脫困復出,已嚇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雖然東方教主也有自制丹藥,逼他們服了之後受到控制,不敢稍起異心,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日後如何為患作祟,也只有到時再說了。
那秦偉邦卻是從中級頭目升上來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西管轄數縣之地,還沒資格領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厲害手段,叫道:“少陪了!”雙足壹點,向墻洞躥出。
任我行哈哈壹笑,也不起身阻攔。待他身子已縱出洞外,向問天左手輕揮,袖中倏地躥出壹條黑色細長軟鞭,眾人眼前壹花,只聽得秦偉邦“啊”的壹聲叫,長鞭從墻洞中縮轉,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來。這長鞭鞭身極細,還沒壹根小指頭粗,但秦偉邦給卷住了左足足踝,不住在地下翻滾,竟沒法起立。
任我行道:“桑三娘,妳取壹枚腦神丹,將外皮小心剝去了。”桑三娘應道:“是!”從桌上拿了壹枚丹藥,用指甲將外面壹層紅色藥殼剝了下來,露出裏面灰色的壹枚小圓球。任我行道:“餵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偉邦身前,叫道:“張口!”
秦偉邦壹轉身,呼的壹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但相去也不甚遠,可是足踝給長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無多大勁力。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飛起,啪的壹聲,踢中胸口,左足鴛鴦連環,跟著在他肩頭踢了壹腳,接連三腳,踢中了三處穴道,左手捏住他臉頰,右手便將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隨即在他喉頭壹捏,咕的壹聲響,秦偉邦已將藥丸吞入肚中。
令狐沖聽了鮑大楚之言,知“三屍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屍蟲,全仗藥物克制,桑三娘所剝去的紅色藥殼,想必是克制屍蟲的藥物,又見桑三娘這幾下手腳兔起鶻落,幹凈利落,倒似平日習練有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知桑三娘擅於短打擒拿功夫,此刻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技,既賣弄手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
任我行微微壹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神色不動,恭恭敬敬地站在壹旁。
任我行目光向黃鐘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
禿筆翁壹言不發,走過去取過壹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麽,終於也過去取了壹粒丹藥吃了。
黃鐘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壹本冊子,正是那《廣陵散》琴譜,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將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說著舉手壹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沖懷中。
令狐沖壹怔之際,只見他轉過身去,走向墻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鐘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沒法分辯了。”
黃鐘公轉過身來,靠墻而立,說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壹番事業。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誌。東方教主接任之後,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加心灰意懶,討此差使,壹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鬥角,二來閑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福也已享得夠了。人生於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說到這裏,輕哼壹聲,身子慢慢軟垂下去。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將他扶起,只見他心口插了壹柄匕首,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禿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哥!”哭了出來。
王誠喝道:“這老兒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當罪加壹等。妳們兩個家夥又吵些什麽?”丹青生滿臉怒容,轉過身來,便欲向王誠撲將過去,和他拚命。王誠道:“怎樣?妳想造反麽?”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屍腦神丹,此後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意旨,壹股怒氣登時消了,只得低頭拭淚。
原本倒在壹旁的秦偉邦突然發出壹聲嘶叫,圓睜雙目,對著任我行吼道:“我跟妳拚了!”但他穴道受點,又怎掙紮得起身?只見他肌肉扭曲,呼呼喘氣,顯得極為痛苦。向問天走上前去,重重壹腳,將他踢死。
任我行道:“把屍首和這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壹醉。”禿筆翁和丹青生齊道:“是!”抱了黃鐘公和秦偉邦的屍身,以及軟癱在地的黑白子出去。
跟著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杯筷!咱們怎配和教主共席?”壹面幫著收拾。任我行道:“妳們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壹杯去。”鮑大楚、王誠、桑三娘壹齊躬身,道:“謝教主恩典。”慢慢退出。
令狐沖見黃鐘公自盡,心想此人倒是個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薦自己去見少林寺方證大師,求他治病,對己也是壹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
向問天笑道:“兄弟,妳怎地機緣巧合,學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這件事倒要妳說來聽聽。”令狐沖便將如何自行修習,如何無意中練成等情壹壹說了。向問天笑道:“恭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壹不成。做哥哥的好生為妳歡喜。”說著舉起酒杯,壹口幹了。任我行和令狐沖也都舉杯幹了。
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初在那鐵板上刻這套練功秘訣,雖是在黑獄中悶得很了,聊以自遣,卻未必存著什麽好心。神功秘訣固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無壹。練這神功,有兩大難關。第壹步是要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壹無所有,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得獲傳授的固已稀有,幸而能練成的更寥寥無幾,實因散功這壹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兄弟卻占了極大的便宜,妳內力本已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費半點力氣,於旁人最艱難最兇險的壹步,在妳竟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了。散功之後,又須吸取旁人的內氣,貯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用。這壹步本來也甚艱難,自己內力已然散盡,再要吸取旁人內氣,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卻又有巧遇,聽向兄弟說,妳身上早已有幾名高手所註的八道異種真氣,雖只各人的壹部分,亦已極為厲害。令狐兄弟,妳居然輕輕易易地度此兩大難關,練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
令狐沖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說道:“幸好我內力全失,否則當真不堪設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兄弟至今仍不明所以。”
向問天笑嘻嘻地從懷中取出壹物,塞在令狐沖手中,道:“這是什麽?”令狐沖覺得入手之物是壹枚堅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見是壹枚鋼球,球上嵌有壹粒小小的鋼珠。令狐沖壹撥鋼珠,那鋼珠輕輕轉得幾轉,便拉了壹條極細的鋼絲出來。這鋼絲壹端連在鋼球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卻是壹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絲鋸子。令狐沖恍然大悟,道:“原來教主手足上的銬鐐,是用此物鋸斷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內力,將妳們五人盡皆震倒,隨即鋸斷銬鐐。妳後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時我便怎樣對付妳了。”令狐沖笑道:“原來妳跟我換了衣衫,將銬鐐套在我手足之上,難怪黃鐘公等沒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得過黃鐘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之後,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莊。黑白子他們見到我留下的棋譜書畫,各人神魂顛倒,歡喜得緊,又哪裏會疑心到獄中人已掉了包。”
令狐沖道:“大哥神機妙算,人所難及。”心想:“原來妳壹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但教主脫困已久,卻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妳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妳來啦。好在妳因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妳賠不是了。”說著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壹口喝幹。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壹杯。”令狐沖笑道:“賠什麽不是?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傷,沒法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後,內傷竟霍然而愈,得回了壹條性命。”三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向問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離奇失蹤,東方不敗篡位。我知事出蹊蹺,只有隱忍,與東方不敗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來助教主脫困。豈知我壹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廝便派出大隊人馬來追殺我,又遇上正教中壹批混賬王八蛋擠在壹起趕熱鬧。兄弟,那日兩派的王八蛋追殺妳我之時,在山道上妳說了內功盡失的緣由,我當時便想,要散去妳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當世惟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脫困之後,我便會求他老人家傳妳這項神功,救妳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懇求,教主已自傳妳了。”三人又壹起幹杯大笑。
令狐沖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卻也確是存了救我性命之心。他當日曾說要辦壹件大事,坦言是要利用我,要委屈我多時,當時我壹口答允,為此坐牢,無可抱怨。何況我若不是在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輕易便即傳給我這毫不相幹的外人?”不禁對向問天好生感激,轉頭問道:“任教主,妳這門神功出神入化,任誰都難以猜度,來歷如何,尚請指教。”
任我行喝了壹口酒,說道:“我這門神功,始創者是北宋年間的‘逍遙派’,後來分為‘北冥神功’和‘化功大法’兩門(作者按:請參閱《天龍八部》)。修習北冥神功的是大理段氏。那位段皇爺初覺將別人畢生修習的功力吸了過來作為己用,似乎不合正道,不肯修習。後來讀了逍遙派壹位前輩高人的遺書,才明白了這門神功的至理。那遺書中說道:不論好人壞人,學武功便是要傷人殺人。武功本身無所謂善惡,用之為善即善,用之為惡即惡,拳腳兵刃都是壹般。同壹招‘黑虎偷心’,打死了惡人那是好招,打死了好人便是惡招。寶刀寶劍用來殺了好人,那是壞刀壞劍,用來殺了奸人,那是好刀好劍。令狐兄弟,妳說是不是啊?”令狐沖點頭道:“任教主宏論,精辟之極。”
任我行道:“那不是我的宏論,我不過復述北宋年間那位先輩的遺言而已。有人掄刀使劍殺傷善人良民,咱們就當把他手中的刀劍奪了過來,令他手中沒了兵刃,此事乃是為善。壞人內力越強,作惡越厲害,將他的內功吸個幹凈,便是廢了他用以作惡的本領,猶似奪了他的寶刀利劍。逍遙派的傳人有善有惡,大理段氏卻誌在為善,只要所吸的是奸人惡人的內力,那就不錯。少林神拳、武當長拳,是汙穢功夫嗎?壹樣能用以傷人殺人,只不過千百年來他們不用這拳法去濫傷無辜而已。”他為了要收服令狐沖,言語之中,將“吸星大法”說成具有大篇道理。
任我行又道:“哈哈!其實人家來打我,便是敵人,管他是好人壞人,老子便吸他媽的內力,以其內功為我所用,何樂不為?逍遙派的前輩言道,百川匯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這話再對也沒有了。敵人不以內力來打我,我便吸他不到,‘北冥神功’立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那‘化功大法’卻不同了。創始者本出於逍遙派,但因他不得師門真傳,不明散功吸功的道理,便將他常使的下毒法門用之於這神功,敵人中毒之後,經脈受損,內力散失,似乎為對方所吸去。我這‘吸星大法’源於‘北冥神功’正宗,並非下毒,這中間的分別,妳可須仔細了。”
令狐沖壹直心中嘀咕,自覺吸人內力頗有不當,聽了任我行這番講論,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去立意害人,但若有人想來殺我害我,那麽我吸他內力,自衛保命,也不能說是惡事。不過人家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功,我吸了它來作為己用,跟任意取人錢財也相差不遠。”
又飲得十幾杯酒後,令狐沖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不由得大為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偉邦和黑白子,手段未免過份毒辣,但聽他談論了壹會後,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心中本來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漸淡去。
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禦下又是極嚴,妳或許不大看得慣。但妳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了多久?妳在牢中耽過,知道這些日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於敵人叛徒,難道能心慈麽?”
令狐沖點頭稱是,忽然想起壹事,站起身來,說道:“我有壹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夠允可。”任我行道:“什麽事?”令狐沖道:“我當日在地牢初見教主,曾聽黃鐘公言道,教主倘若脫困,重入江湖,單是華山壹派,少說便會死去壹大半人。又聽教主言道,他日見到我師父,要令他大大難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華山派為難,沒人能夠抵擋……”
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妳師父已傳言天下,將妳逐出了華山派門墻。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壹番,索性就此滅了華山壹派,將之在武林中除名,為妳出壹口惡氣。”
令狐沖搖頭道:“在下自幼父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師父將我逐出門墻,壹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只怕也有些誤會。在下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任我行微笑道:“原來嶽不群對妳無情,妳倒不肯對他不義?”
令狐沖道:“在下想求懇教主的,便是請妳寬宏大量,別跟我師父、師娘,以及華山派的師弟、師妹們為難。”任我行沈吟道:“我得脫黑牢,妳出力甚大,但我傳了妳吸星大法,救了妳命,兩者已然相抵,誰也不虧負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對妳許下什麽諾言,以後行事未免縛手縛腳。”
令狐沖聽他這麽說,竟是非和嶽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於顏色。
任我行哈哈壹笑,說道:“小兄弟,妳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妳二人,才是真正親信之人,妳有事求我,總也有個商量處。這樣吧,妳先答允我壹件事,我也就答允妳,今後見到華山派中師徒,只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縱然要教訓他們,也當瞧在妳面上,手下留情三分。妳說如何?”
令狐沖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盡。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遵。”
任我行道:“我和妳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向兄弟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妳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妳意下如何?”
令狐沖壹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遭逐出門墻,只盼閑雲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要自己身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壹時間心中亂成壹團,難以回答。
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半點聲息。
過了好壹會。令狐沖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沖乃末學後進,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壹派,仍盼師父能回心轉意,收回成命……”
任我行淡淡壹笑,說道:“妳叫我教主,其實我此刻雖得脫牢籠,仍然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不過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東方不敗。此人武功之高,決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遠勝於我。他麾下人才濟濟,憑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確是以卵擊石、癡心妄想之舉。妳不願和我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言歡,這話再也休提了。”
令狐沖道:“教主的權位如何給東方不敗奪去,又如何給囚在黑牢之中,種種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兩位能賜告否?”
任我行搖了搖頭,淒然壹笑,說道:“湖底壹居,壹十二年,什麽名利權位,本該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他滿滿斟了壹杯酒,壹口幹了,哈哈壹聲長笑,笑聲中卻滿是蒼涼之意。
向問天道:“兄弟,那日東方不敗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妳是親眼見到的了。若不是妳仗義出手,我早已在那涼亭中給他們砍為肉醬。妳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們數百人聯手,圍殺妳我二人,哪裏還分什麽正派,什麽魔教?其實事在人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了大權,好好整頓壹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了,豈不叫江湖上豪傑之士揚眉吐氣?”
令狐沖點頭道:“大哥這話,說得甚是。”
向問天道:“想當年教主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壹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壹應大權都交了給他。其時教主潛心修習這吸星大法,要將其中若幹小小的缺陷都糾正過來,教中日常事務便無暇多管。不料那東方不敗狼子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什麽事都不敢違背,暗中卻培植壹己勢力,假借諸般借口,將所有忠於教主的部屬或撤或革、或徑行處死,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雕零殆盡。教主是忠厚至誠之人,見東方不敗處處恭謹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壹切井井有條,始終沒加懷疑。”
任我行嘆了口氣,說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慚愧。妳曾對我進了數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反怪妳對他心懷嫉忌,責妳挑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妳壹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
向問天道:“屬下決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若隨侍教主身側,非先遭了他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份所當為,但屬下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如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至少也能讓他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
任我行點頭道:“是啊,可是我當時怎知道妳的苦心?見妳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當緊要關頭,還險些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壹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
令狐沖聽到《葵花寶典》四字,不禁“啊”了壹聲。
向問天道:“兄弟,妳也知道《葵花寶典》麽?”令狐沖道:“我曾聽師父說起過這部寶典的名字,知是博大精深的武學秘笈,卻不知曾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來,《葵花寶典》壹直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壹代教主。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廢寢忘食,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將教主之位傳給東方不敗。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明清楚:不久之後,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唉,東方不敗是個聰明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手裏,他為什麽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布於眾?卻偏偏要幹這叛逆篡位之事?”他皺起了眉頭,似乎直到此刻,對這件事仍弄不明白。
向問天道:“他壹來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二來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間,大事有變。”
任我行道:“其實他壹切已部署妥當,又怕什麽突然之間大事有變?當真令人好生難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靜心思索,對他的種種奸謀已壹壹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地忽然發難,至今仍想他不通。本來嘛,他對妳頗有所忌,怕我說不定會將教主之位傳了給妳。但妳既不別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釘,盡管慢慢地等下去好了。”
向問天道:“東方不敗發難那壹年,端午節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說過壹句話,教主還記得麽?”任我行搔了搔頭,道:“端午節?那小姑娘說過什麽話啊?那有什麽幹系?我可全不記得了。”
向問天道:“教主別說小姐是小孩子。她聰明伶俐,心思之巧,實不輸於大人。那壹年小姐是七歲吧?她在席上點點人數,忽然問妳:‘爹爹,怎麽咱們每年端午節喝酒,壹年總是少壹個人?’妳壹怔,問道,‘什麽壹年少壹個人?’小姐說道:‘我記得去年有十壹個人,前年有十二個。今年壹、二、三、四、五……咱們只剩下了十個。’”
任我行嘆了口氣,道:“是啊,當時我聽了小姑娘這句話,心下甚是不快。早壹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壹年,丘長老不明不白地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敗暗中安排的毒計了。再先壹年,文長老遭革出教,受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高手圍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唉,小姑娘無意中吐露真言,當時我猶在夢中,竟自不悟。”
他頓了壹頓,喝了口酒,又道:“這門‘吸星大法’,原是繼承了北宋年間的‘北冥神功’。只是學者不得其法,其中頗有缺陷。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這神功大法也大有聲名,正派中人聞者無不喪膽。可是我卻知這神功之中實有幾個重大缺陷,初時不覺,其後禍患卻慢慢顯露出來。那幾年中我已深明其患,心知若不及早補救,終有壹日會得毒火焚身。他人功力既是吸取而來,終非己有,會突然反噬作怪,吸來的功力愈多,反撲之力愈大。”
令狐沖聽到這裏,心下隱隱覺得有壹件大事十分不妥。
任我行又道:“那時我身上已積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這十余名高手分屬不同門派,所練功力各不相同。我須得設法將之融合為壹,以為己用,否則總是心腹大患。那幾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掛心的便是這件事。那日端午節大宴席上,我雖在飲酒談笑,心中卻兀自在推算陽蹻二十二穴和陽維三十二穴,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如何使內息遊走自如,既可自陽蹻入陽維,亦可自陽維入陽蹻。因此小姑娘那幾句話,我聽了當時心下雖然不快,但片刻間便也忘了。”
向問天道:“屬下也壹直奇怪。教主向來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得半句話,立時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從不失誤。可是在那幾年中,不但對東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壹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是也不是?”向問天道:“是啊。小姐說了那幾句話後,東方不敗哈哈壹笑,道:‘小姐,妳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壹起喝酒便是。’他說話時滿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過假癡假呆,試他壹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決不會不起疑心。”
任我行皺起眉頭,說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節大宴中說過這幾句話,這十二年來,我卻從來沒記起過。此刻經妳壹提,我才記得確有此言。不錯,東方不敗聽了那幾句話,焉不大起疑心?”向問天道:“再說,小姐壹天天長大,越來越聰明,便在壹二年間,只怕便會給她識破機關。等她成年之後,教主又或許會將大位傳她。東方不敗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難,其理或在於此。”
任我行連連點頭,嘆了口氣,道:“唉,此刻我女兒若在我身邊,咱們多了壹人,也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
向問天轉過頭來,向令狐沖道:“兄弟,教主適才言道,他這吸星大法之中,不免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脫卻俗務羈絆,潛心思索,已解破了這神功中的秘奧。教主,是也不是?”
任我行摸摸濃密的黑髯,哈哈壹笑,極是得意,說道:“正是。從此而後,吸到別人的功力,盡為我用,再也不用擔心這些異種真氣突然反撲了。哈哈!令狐兄弟,妳深深吸壹口氣,是否覺得玉枕穴和膻中穴中有真氣鼓蕩,猛然竄動?”
令狐沖依言吸了口氣,果覺玉枕穴和膻中穴兩處有真氣隱隱流竄,不由得臉色微變。
任我行道:“妳不過初學乍練,還不怎麽覺得,可是當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這兩處穴道中真氣鼓蕩,當真是天翻地覆,實難忍受。外面雖靜悄悄的壹無聲息,我耳中卻滿是萬馬奔騰之聲,有時又似壹個個焦雷連續擊打,轟轟發發,壹個響似壹個。唉,若不是我體內有如此重大變故,那東方不敗的逆謀焉能得逞?”
令狐沖知他所言不虛,又知向問天和他說這番話,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說不出口,心想:“練他這吸星大法,是要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這功夫自私陰毒,我若非受攻被逼,決計不使。至於我體內異種真氣沒法化除,本來便已如此,我這條性命原是撿來的。令狐沖豈能貪生怕死,便去做大違素願之事?”當下轉過話題,說道:“教主,在下有壹事不明,還想請教。在下曾聽師父言道,那《葵花寶典》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秘笈,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固然無敵於天下,而且長生延年,壽過百歲。教主何以不練那寶典中的武功,卻去練那甚為兇險的吸星大法?”
任我行淡淡壹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為外人道了。”
令狐沖臉上壹紅,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問天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妳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幾歲。妳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妳莫屬。就算妳嫌日月神教的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妳手中力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麽?”
令狐沖聽他這番話入情入理,微覺心動,只見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壹放,右手提起酒壺,斟滿了壹杯酒,說道:“數百年來,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向來勢不兩立。妳如固執己見,不入我教,自己內傷難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妳師父、師娘的華山派……嘿嘿,我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華山壹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卻也不是什麽難事。妳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緣,妳若聽我良言相勸,便請幹了此杯,萬事都可商量。”
這番話充滿了威脅之意,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湧,朗聲說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患絕癥,命在旦夕,無意中卻學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後如沒法化解,也不過回復舊狀而已,那也沒什麽。我於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麽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華山派開派數百年,當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壹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今日言盡於此,後會有期!”說著站起身來,向二人躬身為禮,轉身便走。
向問天欲待再有話說,令狐沖早已去得遠了。
令狐沖出得梅莊,重重籲了口氣,拂體涼風,適意暢懷,壹擡頭,只見壹鉤殘月斜掛柳梢,遠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雲的倒影。
走到湖邊,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是去向東方不敗算賬,奪回教主之位,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但若師父、師娘、師弟妹們不知內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須得盡早告知,好讓他們有所防備。卻不知他們從福州回來了沒有?這裏去福州不遠,左右無事,我就去福建走壹趟。倘若他們已動身回來,在途中或能遇上。”
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了師門,胸口不禁又是壹酸,又想:“我將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師父、師娘稟明。他們當能明白,我並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交。說不定師父能收回成命,只罰我去思過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壹想到重入師門有望,精神為之壹振,當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
這壹覺睡到午時方醒,心想在見師父、師娘之前,別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還是喬裝改扮,免惹麻煩。卻扮作什麽樣子才好?心下沈吟,從房中踱了出來,剛走進天井,突然間豁喇壹聲,壹盆水向他身上潑將過來。令狐沖立時倒縱避開,那盆水便潑了個空。只見壹個軍官手中正拿著壹只木臉盆,向著他怒目而視,粗聲道:“走路也不帶眼睛?妳不見老爺在倒水嗎?”
令狐沖氣往上沖,心想天下竟有這等橫蠻之人,見這軍官四十來歲年紀,滿腮虬髯,倒也頗為威武,壹身服色,似是個校尉,腰中掛了把腰刀,挺胸凸肚,顯是平素作威作福慣了的。那軍官喝道:“還瞧什麽?不認得老爺麽?”令狐沖靈機壹動:“扮成這個軍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壹眼。”那軍官喝道:“笑什麽?妳奶奶的,有什麽好笑?”原來令狐沖想到得意處,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沖走到櫃臺前付了房飯錢,低聲問道:“那位軍爺是什麽來頭?”那掌櫃的愁眉苦臉地道:“誰知他是什麽來頭?他自稱是北京城來的,只住了壹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
令狐沖點了點頭,走到附近壹家茶館中,泡了壺茶,慢慢喝著等候。
等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出來,馬鞭揮得啪啪作響,大聲吆喝:“讓開,讓開,妳奶奶的,還不快走!”幾個行人讓得稍慢,給他馬鞭抽去,呼痛聲不絕。
令狐沖早已付了茶錢,站起身來,快步跟在馬後。他內力充沛,腳步疾逾奔馬,見那軍官出了西門,向西南大路上馳去,便緊緊跟隨。奔得數裏,路上行人漸稀。令狐沖加快腳步,搶到馬前,右手壹揚。那馬吃了壹驚,噓溜溜壹聲叫,人立起來,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令狐沖喝道:“妳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麽?妳這畜生險些踹死了老子!”他不開口,那軍官已然大怒,這三聲壹罵,那軍官自更怒不可遏,待那馬前足落地,刷的壹鞭,便向令狐沖頭上抽落。
令狐沖見大道上不便行事,叫聲:“啊喲!”壹個踉蹌,抱頭便向小路上逃去。那軍官怎肯就此罷休,躍下馬來,匆匆將馬韁系在樹上,狂奔追來。令狐沖叫道:“啊喲,我的媽啊!”逃入樹林。那軍官大叫大嚷地追來,突然間脅下壹麻,咕咚壹聲,栽倒在地。
令狐沖左足踏住他胸口,笑道:“妳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濟,怎能行軍打仗?”在他懷中壹搜,掏了只大信封出來,上面蓋有“兵部尚書大堂正印”的朱紅大印,寫著“告身”兩個大字。打開信封,抽了壹張厚紙出來,卻是兵部的壹張委任令,寫明委任河北滄州遊擊吳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參將,克日上任。令狐沖笑道:“原來是位參將大人,妳便是吳天德麽?”
那軍官給他踏住了動彈不得,壹張臉皮漲得發紫,喝道:“快放我起來,妳……妳……膽大妄為,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嗎?”嘴裏雖然吆喝,氣勢卻已餒了。
令狐沖笑道:“老子沒了盤纏,要借妳的衣服去當壹當。”反掌在他頭頂壹拍,那軍官登時暈去。
令狐沖迅速剝下他衣服,心想這人如此可惡,叫他多受些罪,將他內衣內褲壹起剝下,全身赤條條的壹絲不掛。壹提他包袱重甸甸的,打開壹看,竟有好幾百兩銀子,還有三只金元寶,心想:“這都是這狗官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難以物歸原主,只好讓我吳天德參將大人拿來買酒喝了。”想著不禁好笑,脫去衣衫,將那參將的軍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撕爛自己衣衫,將他反手綁了,縛在樹上,再在他口中塞滿了爛泥。轉念壹想,回身抽出單刀,將他滿臉虬髯都剃了下來,將剃下的胡子揣入懷中,笑道:“妳變成了小白臉,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開系在樹上的馬韁,縱身上馬,舉鞭壹揮,喝道:“讓開,讓開,妳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嗎?哈哈,哈哈!”長笑聲中,縱馬南馳。
當晚來到余杭投店,掌櫃的和店小二“軍爺前,軍爺後”的,招呼得極是周到。令狐沖次晨向掌櫃問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賞了五錢銀子,掌櫃和店小二恭恭敬敬地直送出店門外。令狐沖心想:“總算妳們時運好,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要是真參將吳天德前來投宿,妳們可有得苦頭吃了。”去店鋪買了面鏡子,壹瓶膠水,出城後來到荒僻處,對著鏡子將壹根根胡子膠在臉上。這番細功夫花了幾有壹個時辰,黏完後對鏡壹照,滿臉虬髯,蓬蓬松松,著實神氣,不禁哈哈大笑。
壹路向南,到金華府、處州府後,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異,甚難聽懂。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都卷起了舌頭跟他說官話。他壹生手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喝起酒來盡情暢懷,頗為自得其樂。
只是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逼入了自己各處經脈之中,半分也沒驅出體外,時時突然間湧向丹田,令他頭暈眼花,煩惡欲嘔。每當發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所刻的法門,將之驅離丹田,散入經脈。只要異種真氣壹離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暢無比。如此每練壹次,自知功力便深了壹層,卻也是陷溺深了壹層,好在總是想到:“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多活壹日,已多占了壹分便宜。”便即坦然。
這日午後,過了衢州府,已進入仙霞嶺。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嶺上人煙稀少。再行出二十余裏後,始終沒見到人家,已知貪著趕路,錯過了宿頭。眼見天色已晚,於是采些野果裹腹。見懸崖下有個小山洞,頗為幹燥,不致有蟲蟻所擾,便將馬系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幹草來鋪在洞裏,預備過夜。忽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傳的那神功每多壹次修習,便多受壹次羈縻,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壹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如身入雲端壹般。
他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絕學《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這時我卻明白了。原來這吸星大法壹經修習,便再也無法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驚:“曾聽師娘說過苗人養蠱之事,壹養之後,縱然明知其害,也已難以舍棄,若不放蠱害人,蠱蟲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裏蟲聲唧唧,忽聽得山道上有人行來,其時相距尚遠,但他內功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壹動,當即過去放開了馬韁,在馬臀上輕輕壹拍,那馬緩緩走向山坳。
他隱身樹後,過了好壹會,聽得山道上腳步聲漸近,人數著實不少,星光下但見壹行人均穿黑衣,其中壹人腰纏黃帶,瞧裝束是魔教中人,其余高高矮矮的壹共三十余人,都默不作聲地隨在其後。令狐沖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和我華山派有關?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壹行人去遠,便悄悄跟隨。
行出數裏,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壹條窄窄的山路,已不能兩人並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壹字長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沖心道:“我如跟著上去,這些人居高臨下,只須有壹人偶壹回頭,便見到了我。”於是閃入草叢躲起,要等他們上了高坡,從南坡下去後再追趕上去。哪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散開,分別隱在山石之後,頃刻間藏得壹個人影也不見了。
令狐沖吃了壹驚,第壹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但隨即知道不是,尋思:“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佳,在此陡然發難,上坡之人勢必難逃毒手。他們要伏擊的是誰?難道師父師娘他們北歸之後,又有急事要回福建?否則怎會連夜趕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師妹相會?”
壹想到嶽靈珊,登時全身皆熱,悄悄在草叢中爬了開去,直爬到遠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了幾個彎,回頭已望不見那高坡,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壹路疾走,留神傾聽對面是否有人過來,走出十余裏後,忽聽得左側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沖這混賬東西,妳還要為他強辯!”
註:今日浙閩間已築有不少隧道穿過仙霞嶺,行人或汽車不必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