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折:何事稱奇,天闕銅羽
魚龍舞(妖刀記前傳) by 默默猴
2021-5-13 19:56
獨孤寂終究是把梁燕貞追回來了,本來她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飯桌上的氣氛因此變得異常詭譎:梁燕貞沈著俏臉,始終不瞧貝雲瑚;獨孤寂起初還試著哄了會兒,碰得壹鼻子灰,懶再摻和女孩家心事,低頭猛扒飯,當她們全是擺設。貝雲瑚倒是壹如平常,既未挑釁也不躲避,照舊打點眾人上路,與前度無有不同。
翌日午後,騾車緩緩踅近壹處村鎮,村際由遠處似能壹眼看完,然而烏瓦連綿櫛比鱗次,不見茅頂土墻,屋舍的間隔、形制如出壹轍,異常齊整,仿佛同出壹人壹時之手;說是鎮子,更像是壹片增生擴大的老宅,透著年悠月久的幽冷沈靜。
村頭豎著古樸的貝屭石碑,刻有四枚鬥大篆字,開頭“龍方”二字與今文相差無幾,能輕易辨認,末兩字莫說阿雪不識,梁燕貞認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不肯向余二人開口。
獨孤寂兀自望著篷外出神,倒是轅座上的貝雲瑚聽見她與阿雪的問答,隨口笑道:“這兒便是龍方氏的本家,碑上的古篆是‘龍方始興’,約莫是由此開始興旺的意思,也有管叫‘始興村’或‘始興莊’的。”
章尾各地不乏復姓龍方的人家,多為當地仕紳,掌握錢糧田產,以龍方為村名毫無意義,“始興”二字正本溯源,份量自不壹般。阿雪恍然大悟:“原來是頭壹個的意思。”梁燕貞哼著轉過俏臉,不欲受她賣好。
獨孤寂忽伸手,指著遠方巒翠。
“……那兒是老龍口?”
“是叫這個名兒沒錯。”貝雲瑚並未揭簾回頭,頓了壹頓才道:“怎麽,十七爺來過?”
“沒,只是曾經聽聞。”獨孤寂瞇眼遠眺的模樣,仿佛掉進了時光漩渦,似有些懷念,又沒敢太過貼近。
“當年打羅鋹時咱們經過這山的另壹頭,聽說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盜賊嘯聚,很是猖獗。老二那廂凈說什麽老龍口形勢險要,上頭有座石砦,易守難攻,若不先降服強人,萬壹戰事失利,強人趁火打劫,斷了歸途……總之是壹堆廢話。
“蕭先生懶與他們爭,沖我動動眉眼,我就明白啦,當晚點了三千馬軍,連同‘血雲都’五百弟兄,乘夜輕騎連斬三關,拿下了羅鋹老兒在此的三處據點;天還沒亮,就聽說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風歸降,老龍口上的石砦我還沒機會瞧壹瞧。”
與章尾僅壹山之隔的安原郡,正是昔日威鎮東海的“並山王”羅鋹的封邑,獨孤閥與羅鋹經歷了壹番龍爭虎鬥,才打開西進道路,正式以東軍之姿,加入逐鹿爭雄的央土大戰。
獨孤寂乘夜斬關、突入安原壹事,比起數月後他率數百親兵,從天而降解了兄長獨孤弋兵困蟠龍關之危的彪炳戰功,傳奇處略遜稍稍,未如蟠龍關壹役般膾炙人口。阿雪、貝雲瑚尚且不論,連梁燕貞也未聽父親提起。
“過了這麽久,應該都荒廢了吧?”片刻之後,貝雲瑚才輕聲道。
“是啊。”獨孤寂甩甩亂發,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蜂擁攀上的回憶,淡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莊裏的道路遍鋪石板,平穩利行,輪軋蹄響清晰可聞,益發襯出整座村莊的靜謐。多數的屋舍門窗緊閉,但也非全部如此,敞開的門院之中有人灑掃庭除,也有坐在屋簷下閉目曬太陽的;街道上偶見行人,數量雖少,倒談不上“人煙罕至”,只是透著壹股怪異的感覺,壹時間也說不清。
“怪了。”梁燕貞忘了賭氣,喃喃道:“這兒……好怪啊。”
此說甚是失禮,但余人均有同感,不以為是女郎失言。貝雲瑚笑道:“我剛來的時候也覺得怪,又說不上怪在哪裏,這才是最奇怪的。”梁燕貞蹙起蛾眉,“這不是妳家鄉麽”差點脫口而出,總算省起自己還未原諒這花花腸子的醜丫頭,死咬著櫻唇並未接口。
“妳們這兒……為甚有忒多殘疾人?”獨孤寂忽問。
梁燕貞心念壹動,想起適才躺在門口曬太陽的中年懶漢眇去壹目,而迎面壹對夫婦模樣的青年男女,男的只有壹只左手,勾著妻子臂彎,空蕩蕩的右袖紮在腰帶裏;婦人則低頭垂頸,走得十分謹慎,與騾車交錯而過時,也不曾擡起視線,對外來之人絲毫不感興趣。
貝雲瑚正想開口,忽見長街盡頭,不知從哪兒跑出幾個人,壹瘸壹拐地扛著幾根木柱般的粗長物事,往街心豎起,“匡當!”扣上黑黝黝的精鋼鏈鎖,頓成壹整排的止馬樁,眼看騾車是駛不過了。
往後瞧,進村的那壹頭,也有人拖出木柱鐵鏈,卻未豎直,只拄在路旁。逆光看不清面孔,只覺那幾只眼精光熠熠,既似盤據高枝的禿鷹,又像以獰目驅趕他們離開的惡犬,總之不是善意。
“妳家鄉人挺不好客啊。”獨孤寂刮著冒出青髭的下巴,冷笑道:“妳要傻到讓本侯在此地大開殺戒,以致無家可回,可怨不得我。”貝雲瑚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籲的壹聲勒韁止轡,回身掀簾,對車內三人正色道:“這莊子裏的許多事我都不明白,就算妳們問我,我也答不上。要往龍庭山,就只能繼續向前,要不退出村子,咱們再繞遠些。”
梁燕貞刀眉壹軒,切齒道:“妳耍什麽花樣?說來是妳,要走也是妳!”
獨孤寂本欲勸解,梁燕貞沒好氣的揮開。十七爺摸摸鼻子,上下打量醜新娘半晌,忽然壹笑。“妳既不怕,我怕甚來?本侯倒要看看,有哪條路是我獨孤寂走不得。”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鏈,將阿雪往脅腋下壹夾,無聲無息掠下車,扭頭四顧,扯開嗓門哇哇大叫:“渴死老子啦!偌大莊頭,哪有酒賣?”
“我記得是這邊。”貝雲瑚躍下轅座,笑指止馬樁處。“往前走是壹片廣場,四角均為店鋪。莊內喜喪、建醮、扮戲文什麽的,都在廣場邊的老樗樹下,日常也有酒水賣。”
獨孤寂怪眼壹翻:“這會兒妳又熟了?”滿不在乎地拎著阿雪,大步而去,經過止馬樁時壹腳壹個,踩得樁子直沒入地,與鋪地的石板相齊,仿佛下頭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燒融的膏脂壹類。
落樁上鎖的倆瘸子是先壹楞,其中壹人“哇”的壹聲軟倒在地,連滾帶爬地竄入小巷,轉眼去得無影無蹤,簡直比耗子還利落;另壹人卻咧開嘴,嗚嚕嚕地鼓掌喝采,傻笑不絕,獨孤寂才發現他只有半截舌頭,不僅又跛又啞,怕還是傻的。
追趕上來的梁燕貞臉色微青,這已非怪異,而是有些磣人了。哪來這麽個陰陽怪氣的地方?
長街盡處豁然壹開,果然是片寬敞的鋪石廣場。
誠如貝雲瑚所說,廣場的四角都是店鋪,壹是布莊,壹是兼賣日常雜物的寄附舖,另壹間早早便閉門歇息,不知做的什麽營生。至於老樗樹旁卻是間茶酒舖子,從後廚的隔簾看來,亦供應吃食壹類,只是黑黝黝的不見紅光,余煙裊然,似已滅火熄炭。
壹個跑堂模樣的中年人抹著桌子,見獨孤寂走近,巾帕往肩上壹搭,卻未迎將出來,拎了條板凳倒扣桌頂,這是明擺著謝客了。“這位大爺,您是外鄉人吧?真不巧,莊裏晚上要打醮祭神,小店過午便不待客。若不嫌麻煩,出莊沿著道路再走幾裏,還有幾戶人家能落腳。”
獨孤寂索性不進舖裏,伸腿勾過長板凳,徑於舖外落座,隨手將小阿雪放於壹側,舉袖揩幾,掀杯取筷,就著四邊桌沿擺布好四人份,涎臉笑道:“不落腳不落腳,喝完便走。有啥酒先上兩斤,若有熟肉,也來斤半。”
合計三斤半的酒肉,夠四人喝壹宿了,“喝完便走”雲雲,恁誰來聽都知是放屁。那跑堂的開嘴呵呵,面上卻無笑意,左頰畔壹顆生著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動著,眉眼之間壓滿烏翳,繼續將長凳倒置桌頂,鐵了心要打烊。
雖說鄉人粗魯無文所在多有,但相貌、應對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實屬罕見。如非莊人天生膽橫,便是跑堂對熟客有另壹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面目,以這般粗蠻無禮,誰來飲茶沽酒?
僵持之間,貝雲瑚、梁燕貞接連入座,後進壹人掀簾而出,手裏捧著竹蒸篋,隨熱氣飄出面點香。那人須發灰白,身子微佝,壹身掌櫃裝束,見外頭坐滿壹桌,不禁錯愕:“怎……怎地又有客人?”
黑瘦臉橫的跑堂皮笑肉不笑的,咧嘴道:“說就坐壹會兒,要白酒兩斤,熟肉斤半。”乒乒砰砰甩凳上桌,倒像他才是東家。
老掌櫃嚇了壹大跳,沒敢多說,忙不叠地迎出舖來,對獨孤寂連賠不是,又說壹回今晚莊裏打醮、不敢待客雲雲;說著說著突然壹怔,目光瞟向對桌,仿佛難以置信,片刻失聲道:“二奶奶!您……您怎麽回來了?”倒抽壹口涼氣,卻是對貝雲瑚說。
醜新娘笑了笑,壹派淡然。
“我不嫁了,回來同太爺說壹聲。方掌櫃近日可好?”
被稱作“方掌櫃”的老人面色灰敗,張嘴卻吐不出字句,身子顫抖。獨孤寂笑道:“掌櫃的且先坐會兒,我怕妳要暈。”也不見擡肩挪臂,方掌櫃身子壹滑,忽與獨孤寂並肩而坐,比鄰的梁燕貞將雙槍包袱置於桌頂,簌簌發抖的老人被夾在二人當中,仿佛失足卡入柵欄的羸瘦老狗。
“我猜那堂倌是盜匪……”梁燕貞見他嚇掉了三魂六魄,心中不忍,壓低嗓音道:“還有立樁那幾個,都是壹夥的,挾持了莊內之人,讓妳們把外人趕走,是不是?妳不用怕。十七……這位大人武功蓋世,便要調動左近官軍來剿匪,也是反掌間的事。老實交代,我保妳舉莊平安。”
梁大小姐走得幾年江湖,壹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藝,按肩臂的筋肉線條看,還是個使厚背刀之類的左撇子;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綠林出身,這堂倌的匪氣只差沒漫出七竅,更別提頸臂間掩也掩不住的刀疤。
下樁的兩名瘸漢也有百斤以上的氣力,單舉直如無物,肯定是會家子。壹溜煙逃走的那人面頰,有塊挖去皮肉的疤痕,從形狀位置推斷,乃官府金印無疑,草寇身上司空見慣,亦是壹證。
在始興莊,方姓和龔姓都是龍方氏的分家,身份並不壹般。方掌櫃年輕之時也是見過世面的,知道十七爺身上的蟒袍不是尋常百姓穿得,不敢搪塞,搖頭道:“真不……真不是盜匪。楊三在老漢這兒做了好些年,懶憊粗魯那是有的,望大人海量汪涵,莫與他計較。”身子動彈不得,頻頻頷首,急出滿背汗浹。
梁燕貞睜大美眸,壹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就連獨孤寂也有些拿不準。
小燕兒能瞧出的,自逃不過十七爺的法眼。這始興莊裏不惟殘疾人多,殘疾人還都練過粗淺的功夫,絕非良民,匪氣自不消說;且不論閉門之戶,街上行人全是兩兩成對,其中必有壹人是身帶殘疾的獐鼠匪類,要說莊內沒問題,簡直就是睜眼瞎。
落拓侯爺的眸光轉向醜新娘。
“……妳怎麽說?”
“楊三我不認識。”貝雲瑚倒是答得爽快。“考慮到這兒我也不是挺熟,方掌櫃怎麽說就怎麽是唄。”
老掌櫃頓覺身上的無形禁制壹空,哪怕手腳酸麻也要拼命起身,顧不得取回蒸篋,顫聲拱手:“二奶奶、大人,妳……妳們先坐會兒,酒肉馬上就來。恕罪,恕罪。”逃命似的退回舖裏。
獨孤寂背後生眼,全不懼他弄什麽玄虛,只盯著對桌的貝雲瑚。
“妳要我來看的,我現下看到啦。妳待如何?”貝雲瑚聳聳肩,抿著壹抹清淺笑意,信手揭開蒸篋。
梁燕貞楞了半天,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原以為貝雲瑚將她們引回老家,是有什麽圖謀;如今看來,居然是驅虎吞狼之計。她要對付的不是十七郎,而是欲藉十七郎之手,敲壹敲這處處透著詭異的始興莊。
但這幫人本事平平,貝雲瑚若真像十七郎說的那樣,武功還在李川橫、傅晴章之上,盡可以自行應付,何須攤上十七郎?說到底,就是癡心妄想,癩蝦蟆也想攀上枝頭比鳳凰,不知自己醜。哼!
“那老家夥喊妳‘二奶奶’。”獨孤寂揮開蒸籠熱氣,沈聲道:“咱們都到這兒了,妳不老實交代,這路可走不下去。嫁往央土的女兒,怎能是二奶奶?”
貝雲瑚淡道:“說了我姓貝,不姓龍方。我本是嫁來此地沖喜的,沒來得及圓房,相公便死啦。後來太爺,也就是我公公索性收我當義女,讓嫁去央土的大戶人家。”
梁燕貞冷笑不止。扒灰也好,改嫁也罷,總得有幾分姿色,就憑妳?豈料十七郎喃喃道:“這也說得通。”徑往篋內取食,咽下後確定無礙,才拿給阿雪。
篋籠內是壹疊炊餅,先烤後蒸,烘得金黃焦香的餅折不過巴掌大小,夾了層薄薄肉餡,除了蔥珠還有其他叫不出名兒的香草調料,被大火蒸融了油脂,滲入餅皮之內,鮮鹹約隱、附骨隨形,饒以甫出籠之滾燙,壹塊還抵不了三兩口,吮凈手指猶嫌不足,深得壹個“勾”字精髓。
“靠,這炊餅比禦廚做得還厲害……醜丫頭,妳家鄉是有能人的啊!”獨孤寂連吃兩塊,差點連手都給咬了。貝雲瑚只當十七爺戲癮又犯,無意理會,咬了壹小口,忍不住睜大眼睛,動作突然加快,花栗鼠般將餅子啃完,壹口接著壹口,絕無停頓。直到篋籠成空,四人都不曾言語。
“我可不記得在莊裏吃過這樣的餅食。”明明沒多少肉汁溢出,貝雲瑚吐了口長氣,依依不舍舐著指尖。
要不多時,方掌櫃端酒肉上桌,見篋底朝天,面露難色。
“不瞞大人,這炊餅其實是壹位客官硬磨著舖裏給做的,怎麽和面、怎麽剁餡都有講究,說吃完了餅才肯走。”
獨孤寂來了興致,伸長脖頸往舖子裏打量。“那人還在廚房麽?再請他蒸幾籠來,多少錢老子都給。”
方掌櫃苦笑:“大人說笑了。這餅是老漢與拙荊壹同掌杓炮制,那客官只負責點撥品嘗,其余壹概不管。從正午折騰到現在,這都蒸到第六籠啦,老漢家裏的挨不住困乏,說好說歹都不肯再做。”仔細壹聽,廚後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透著壹股煙硝火氣,與收拾桌凳的跑堂相映成趣。
“那人在哪兒?”獨孤寂笑問。
掌櫃伸手壹指,見節瘤浮凸的樗樹下停著輛板車,上覆草蓆,蓆下伸出壹雙修長腳板,足趾亦長,沾滿泥巴,反襯出肌膚白慘,渾無血色,分明是具死屍。梁燕貞壹凜之下握住短槍,阿雪本能轉頭,沒敢細看,身子挨近貝雲瑚。
“死人教妳做餅?”獨孤寂重重壹哼,神色沈落。
“……那妳吃了死人的餅,又怎麽說?”
草蓆下傳出壹把有氣無力的衰弱語聲,雖是悠斷虛乏,仍能聽出其中不豫。看來鬼討祭品還是有火氣的,語音方落,接著壹陣撕心裂肺般的劇咳,草蓆面上卻沒怎麽起伏,底下之人怕不是身薄如紙。
醫道本分文武,武功練到十七爺這般境地,對人身經脈氣血的掌握,不是郎中庸醫可比,壹聽便知此人五癆七傷,卻非沈屙重癥所致,而是體虛已極,以致氣若遊絲。
以獨孤寂的內功造詣,竟未聽出草蓆所蓋是個大活人——起碼是半死不活——但十七爺壹向不是小氣家家的脾性,何況還吃光了人家的餅子,不好惡言相向,笑道:“不好意思啊,吃了閣下的餅。既如此,我請妳吃肉喝酒罷。”
“好啊。”那人幽幽道。簇新的草蓆半天都沒動靜,連呼吸的起伏也不見。阿雪瞪大眼睛盯了半天,揉揉眼睛又繼續瞧著,反復幾次,對貝雲瑚悄聲附耳:“我覺得他是死人,真的。”
獨孤寂端起盛著熟牛肉的盆子,怡然道:“閣下莫不是行走不便?不要緊,是我請妳吃東西,送上門也是應該的。”壹腳跨出長凳,便要起身。
那人卻道:“不不不,客隨主便,應該是我過去才對。”說完便無聲息。
四人等了半天,貝雲瑚左右張望,以氣聲對虛空中說:“您這是來了麽?酒肉尚饗,請您慢用。”帶阿雪雙手合什,低頭默禱。梁燕貞渾身發毛,嬌軀本能往愛郎處挪去,就差沒跳上他那條板凳,沖貝雲瑚惡狠狠壹瞪:“妳……妳胡說八道什麽!”
那人虛弱的聲音飄出草蓆。“能不能……拉我過去?我也想同大夥壹起圍著桌子吃啊,交新朋友多好。”
獨孤寂又氣又好笑,無奈自家理虧在先,不好發作,將揣入左袖的珊瑚金細煉嘩啦啦壹拋,信手甩出,壹卷壹扯,板車骨碌骨碌滑將過來。貝雲瑚將阿雪拉到身畔並坐,讓出壹條板凳。
“要不要拉妳起來?”獨孤寂打趣。
“……好。”草蓆下伸出壹根啃得幹幹凈凈的粟米棒子。看來此君病則病已,倒也不欲與男子肌膚相親。
獨孤寂憋著壹口老血,瞪了忍笑的貝雲瑚壹眼,握著粟米棒子將他拉起。草蓆翻落,壹名濃發披面的蒼白男子坐起身,袍子松垮垮的,內裏未著單衣,敞開的襟口露出嶙峋的胸膛;獨孤寂的瘦白與之相比,簡直不能更陽光健康了。
男子蓄著及胸長須,並著披覆的長發掩去大部分的面容,不知怎的,那張兩頰凹陷、顴骨賁起的瘦削臉孔,並未予人骯臟邋遢之感,反而有著人造物般的巧致,若不是戴著人皮面具之類的物事,或許在病成這副模樣之前,居然還是個美男子。
僵屍般的蒼白男子爬上板凳,袍子下未著絲縷,動作間什麽都露出來打過壹遍招呼,男子也不以為意。梁燕貞的眼睛簡直不知該往哪兒擺,俏臉酡紅,幹咳了幾聲,氣呼呼地別過頭去。
“……姑娘也咳啊?”男子冷不防道。“我介紹妳個方子。”
獨孤寂壹口酒噴了出去,貝雲瑚卻“噗哧”壹聲笑出來。梁燕貞堪堪擋去絕大部分的酒水,壹甩濕淋淋的衣袖,怒道:“妳笑什麽!”阿雪捂嘴縮成壹團,額頭抵桌肩膀微顫,死活都不敢出聲。
男子舉箸吃了口肉,輕嘆道:“難吃。”接過十七爺斟滿的杯子抿了壹口,嘆息更濃:“劣酒。”擱下杯筷不再吃喝,低首垂肩的模樣,仿佛是真感到難過。
獨孤寂不嗜杯中物,只愛與弟兄們在篝火前喝酒胡鬧,以及仰頭壹飲而盡的豪氣,酒質好壞無關緊要,不過盆裏的熟肉是真的難以下咽,吃了兩口便即擱筷。從這怪異的僵屍男子現身以來,他便壹直留神貝雲瑚的反應,此獠似不是醜丫頭的舊識,他並不是她引他們來此的原因。
“興許是妳的餅太好吃了,”十七爺聳聳肩,決定暫時擱下猜疑,好生褒獎他的手藝——或說嘴藝。指點別人做菜就像行軍打仗,是壹門高深技藝,多數的時候他寧可自己上場打殺。這麽壹想……這人是帥才啊。“嘗過了好味道,吃什麽都紮嘴。”
“……熱油過壹下花椒粒,濾清後加點磨碎的芫荽薤藿,肉撕碎,撒點鹽,和油壹拌,能摻點白芝麻和蒜碎亦佳。這是快的法子,治標不治本。”那人道:“若不趕時間,老法子最好:酒、豆油、辣椒和蔥姜蒜,浸與肉齊,文火煨上大半個時辰,沒有不好吃的牛肉。”
四人饞蟲都快爬出嗓子眼,熟肉益發難以入口。
獨孤寂喚來方掌櫃,讓他按速成之法炮制壹遍。老人哪敢得罪王公,苦著臉收往廚後;待瓦盆重新上桌,光香氣便教人食指大動,連那臉惡的楊三都倚著舖門伸頸窺探。
不壹會兒吃得盆底朝天,獨孤寂壹抹油嘴,心滿意足。“妳這廚子沒得說,這玩意兒簡直就不是先前那盆。”那人笑道:“烙些餅來夾,更是對味。”獨孤寂扼腕道:“妳他媽倒是早說啊!”眾人皆笑。
“不是本地人?”獨孤寂笑意未褪,似是隨口攀談,轉開的眸裏掠過壹抹光。
“住得不算遠。”那人下巴壹擡。廣場另壹頭的寄附舖裏,壹名約十壹二歲的童子正在采買,夥計將各式日用包好置於籮筐中,壹簍壹簍搬出舖門,裝上車輛。“買點物什回去,家裏沒米了。”
男童似有所感,放落清單,轉頭見男子與人同桌,不露壹絲詫異,好整以暇,朝獨孤寂拱手作揖,遙遙行禮,乖巧俊秀的模樣極招人好感,跟厚皮涎臉的僵屍男子簡直沒壹處相像。
男子的外表很難判斷年紀,從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可能,有忒大的兒子也說得過去。獨孤寂本想再扒他的底,男子卻先行開口。“此地離龍庭山僅壹日路程,閣下身懷高明武藝,朝山而去,莫非是存了試劍揚名的心思?”
來了。獨孤寂呵呵壹笑。“後悔沒在餅肉之中下毒麽?”
僵屍般的男子笑了起來。“如今的指劍奇宮,不過是具空殼,沒什麽好試的,唯恐妳敗興而返,就像硬吃壹盆白水煮熟的牛肉,沒滋沒味兒的。”
“不如……閣下給我來點調料?”
男子兩手壹攤,敞開的襟口滑落左肩,懶憊得無以復加。
“不幹我的事,我既不想管,也管不了。閣下若非事主,或可與我壹般,隨意走走逛逛得了,何苦摻和進來?須知爛船也有三分釘,逼人過甚,受其反噬,誰也討不了便宜。”
獨孤寂怡然道:“閣下既不是事主,還是聊吃的為好。哪天妳要肯開館子,便不收我份子錢,壹定要讓我知道在哪兒,我天天三頓吃去。”
他自信絕不會走眼,眼前這名瘦削男子莫說動手過招,怕連時日都已不長,瞧他的模樣也不像刻意等在這裏,專程來當說客。只能認為是與奇宮有什麽淵源,萍水相逢,猜測自己有闖山之意,隨口勸解罷了,犯不著惡言相向。
男子笑道:“好啊,我會認真考慮。”便不再提,改說別的。
五人胡亂聊了會兒,不知不覺已過未時,跑堂楊三連門板都關上幾扇,只留壹人側身進入的空隙,開始收舖外的桌子,臉色陰沈自不待言。方掌櫃未再現身,後廚悄靜靜壹片,不知何時街上已無行人,風吹葉搖,樗樹頂沙沙有聲,襯與日影漸西,說不出的寥落。
“砰”的壹響,楊三把板凳往桌上壹砸,壹口唾沫吐在僵屍男子的光腳畔,粗聲道:“大老爺們,小店打烊啦,恕不招待。”梁燕貞本欲起身教訓他,卻聽愛郎笑道:“我賭妳關不了門。妳瞧,貴客不上門了麽?”
語聲未落,大隊人馬魚貫走入廣場,壹數約莫二十余人,全是男子,以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居多,半數以上佩掛長劍,肩負行囊,個個都是面如冠玉,居然就沒有醜的;說是“大隊”,卻非成群而來,而是三三兩兩,光看便似壹盤散沙,不若武林派門出行時,那種嚴整威壓的景況,說是三五少年春日郊遊,亦無不可。
為首二人率先行至,將余人全拋在後頭。
楊三面色陰沈,欺他倆都是少年,狠笑著壹摜板凳,扯開嗓門:“去去去!打烊啦,沒茶沒酒,啥都沒——”忽聽壹把如公鴨般嘶嘎、尚未轉成大人的少年嗓音道:“去妳媽的!楊三,睜大妳的狗眼,連少爺也不識?”
楊三縮回去,見發話的錦衣少年眉目依稀,只不敢肯定,半晌才嚅囁道:“孫少爺?您……您不是在龍庭山麽?怎地……突然回來了?”
少年得意洋洋,拇指朝身後壹比,咧嘴笑道:“我下山辦差,順便回來瞧太爺。楊三妳今兒撞大運,未來奇宮二十年的青年才俊通通在這兒啦,尤其我身後這位,可是風雲峽壹脈的麒麟兒、日後鐵板釘釘的奇宮之主,人稱‘天闕銅羽’應風色的,就是妳家孫少爺的師兄。還楞著幹什麽?好酒好菜趕緊端上,怠慢了奇宮英傑,仔細妳的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