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檀華

　　劍還在三寸之外，但冰冷的劍氣已然透過肌膚，直刺入心臟深處。相思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後退去，她脊梁上壹冷，已然撞上了那道日曜藏身的冰柱，退無可退。
　　帝迦手中的劍尖抵上她的胸膛，輕輕挑開她身上圍裹的彩幔，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緩緩轉動。他似乎不是要瞬間洞穿她的身體，而是要壹點點將她的心臟剜出。
　　相思臉上蒼白異常，巨大的痛苦讓她幾乎站立不住。她垂散在腮邊的長發都被汗水濡濕，緊緊貼在軟玉壹般的香肩上。那雙秋水為神的眸子中，淚光盈盈閃耀，豐潤的紅唇也因痛苦而顯出壹抹淡紫的顏色色，襯著她褪去了血色的臉，卻有壹種超脫人間的，詭異的美麗。
　　她宛如壹只受傷的精靈，顫抖著雙翅，仰望著冥冥的星光。就算諸天神魔看見了她，也會忍不住為她所承受的苦難嘆息。
　　然而帝迦的眼神中依舊沒有壹點溫度。
　　痛苦，本來是清潔靈魂的壹種方式。沒有最殘忍的苦行，就不能超脫人的愚昧，看到神的恩典。
　　“她是如此美麗，我怕到時候不忍心說出真相。而妳也會不忍心殺死她。”這是日耀在的壹眼看到她的時候說出的話。
　　然而日曜錯了。
　　在帝迦眼中，凡人的美麗只有壹種——就是為了對神的信仰，而甘願用人類脆弱身體去承受最痛苦的祭祀。
　　所以他的劍很準，很慢，很沈。他要在第五道聖泉之中，完成最偉大的祭祀，祭品和祭祀的過程，都要完美得不能有壹絲遺憾。
　　相思閉上眼睛，緊緊咬住雙唇，而那若有若無的呻吟聲依舊從她淡紫色的唇間傳出，雖然極輕，卻也讓人心碎。她無力的靠在巨大的冰柱上，壹頭烏黑的長發在上面搖散開，如瀉了壹蓬墨色的瀑布。
　　冷汗淋漓，壹滴滴沿著她凝脂般的肌膚，滑過胸前的傷口，卻變成淺淺的粉紅色，往下滴落。而她掌間已是壹片鮮紅，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刺破，在身後的冰柱上印出道道緋紅的痕跡。
　　他手中的冰劍依舊沒有半點憐惜，壹點點刺入她的身體。
　　剜心之痛，洞徹骨髓。相思終於無法忍受，本能的想伸手推開那柄冰劍。
　　然而她剛壹動，帝迦突然上前，壹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強行將她的整個身體固定在冰柱上。他註視著她，低聲道：“這些，妳必須承受。”另壹只手中的冰劍從平刺變為由上而下剜入，動作減慢，而劇烈的痛苦卻更加銳利。
　　相思只覺得呼吸已經困難，眼前壹片五色光暈，刺眼無比。她不想掙紮，然而體內求生的本能已經不受控制，她猛地壹掙，頭卻重重的撞在冰柱上，鮮血順著她腮側，緩緩流下，將她半面都染的緋紅。
　　帝迦冰霜之色也為之壹動，手上似乎微微松開了壹線。
　　相思全身脫力般的靠在冰柱上，輕輕仰起頭，美麗的眸子此刻卻黯淡無光。她勉強向頭頂上看了壹眼。突然，她全身變得僵硬，眼中出現了壹幅極其恐怖的畫面！
　　那道直插入殿頂的巨大冰柱底端，已被妖紅的血色染透。當她擡頭的時候，兩張血肉模糊的臉正倒懸在冰壁上，伸出細長的舌頭，舔噬她濺上的血跡！
　　兩張臉在冰壁、血水的折射下，變得巨大而扭曲，神色詭異之極。左邊那張神情十分悠閑，輕輕搖著頭顱，從左到右，品咂壁外的那道血痕。她滿臉浴血，然而那自得的表情，卻似深宮麗人，在初醒的午後細細品嘗水晶盤中的荔枝。右邊那張臉卻宛如見美食而不得享用的饕餮，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瘋狂的啃咬著冰壁，似乎想咬穿厚厚的堅冰，吞噬柱外的鮮血。
　　兩個頭顱就沈沈倒懸在距她不到三尺的地方，濃濃血光之下，是無比詭異的笑意，和磨牙刻骨壹般的撕咬冰柱的聲音！
　　相思大驚，壹瞬之間幾乎忘了自己的心脈就要被帝迦手中的冰劍洞穿。
　　“住手！”兩個頭顱幾乎同時發出壹聲尖利的喊叫，整個大殿都被刺的悉嗦顫抖。
　　帝迦手上壹頓，眉間隱隱有了怒意，沈聲道：“什麽？”
　　左邊那個頭顱微笑著轉動著，似乎這通望梅止渴的舔噬，已讓她心滿意足。她笑道：“妳不能殺她。”
　　右邊那頭顱依舊啃咬著冰壁，眼中透出兇戾的妖光，卻又極力克制著，喉嚨間發出沈沈得喘息。她的語音嘶啞而緩慢，宛如生銹的鈍刀壹點點劃過人的耳膜，道：“對，不能殺她……但我好想要她的血……”
　　帝迦轉身逼視著柱中的日耀，深邃的眸子中升起壹種異樣的妖紅，：“為什麽？”
　　左邊頭顱望著他，輕輕笑道：“妳若殺了她，就永遠尋不到帕凡提的轉世。”
　　帝迦壹拂袖，將相思推開，對日曜壹字字道：“妳告訴我，她不是。”
　　左側的頭顱也為他眼中的殺意壹怔，壹時說不出話來。
　　右邊的頭顱卻突然尖聲痛哭起來：“我要她死，可是不行，不行……”她的聲音極其尖利，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不絕，只讓人毛骨悚然。
　　帝迦喝斷道：“閉嘴！”轉而對左側頭顱，沈聲道：“到底是還是不是？”
　　他深紅的眸子，返照在瑩瑩冰柱上，宛如兩團躍動的妖蓮。那種神光冰冷的垂照著整個世界，只有滅世的神魔才能擁有。
　　相思雙手護在胸前，指間鮮血點點滴落，將半個身體都染紅了。她默默望著他，壹種倦意湧上心頭，她實在是什麽也不願意去想了。
　　日耀避開了帝迦的目光，投到相思身上，緩緩道：“現在不是，然而她卻是註定唯壹能成為帕凡提的人。”
　　她此話壹出，大殿中良久沒有聲音。
　　突然，水聲嘩的壹響，日耀鳥爪般的雙手攏到胸前，結出壹個奇特的手印，仰望著冰柱，緩緩道：“偉大的濕婆大神，天地間壹切光榮屬於您。請您不惜動用凡塵中最盛大的祭典，讓帕凡提女神在您的懷中蘇醒！”
　　而另壹個頭顱，卻不住發出噝噝的喘息聲，斷斷續續的念著壹些古怪的字。
　　這些字正是：“聖馬之祭”
　　天地高遠。
　　沒想到那座冰柱之殿的外邊，竟然是壹大片空曠的草原。陽光極盛，照得相思幾乎睜不開眼睛。正面不遠處，有兩座極高的山峰，對峙左右。山上冰封雪鎖，寒雲繚繞，似乎亙古以來就沒有生命繁衍的痕跡，更不要說人類踏足了。而眼前這塊草坪，仍在地熱的影響下，盛開著壹地春光。
　　清風拂過，藍天也如大海壹般，輕輕皺面，無數朵白雲的影子，落到茵茵青草上，宛如壹朵朵流動的暗花。
　　相思再也支持不住，跪坐在草地上。
　　身上傷口的血，都已止住，然而她心頭卻感到壹陣深刻的疲倦。
　　帝迦停了下來，默默註視著她，卻沒有去扶她起來。
　　相思將臉深深埋入臂彎之中，輕聲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帝迦俯下身去，輕輕拭去她臉上的血跡，道：“我可以等妳休息。”
　　相思側頭避開他，道：“為什麽，為什麽還不放了我？”
　　帝迦道：“我要將妳變成帕凡提。”
　　相思的手指深深插入長發中，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不可能的，我不是……我不是。”
　　帝迦壹把握住她的手腕，道：“看著我。”
　　相思無力的道：“妳到底要我幹什麽？”
　　帝迦緩緩道：“傍晚，我將為妳舉行聖馬之祭。這是妳覺悟的最後機會。”
　　相思低頭輕聲啜泣道：“我不要，我不要。”
　　帝迦臉色壹沈，將她的手摔開，遙望草原道：“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人還是神，都可以通過自身的苦行與獻祭，向大神祈求壹切的恩典。而人能夠獻上的最隆重的祭祀，就是聖馬之祭。它能讓壹切執迷消散，反悟本真。其完成的難度和獲取的力量，都遠在六支天祭之上。因此，妳體內沈睡的帕凡提的靈魂，壹定能在祭祀中蘇醒，而妳以前在凡塵中的壹切迷惑，都將煙消雲散。”
　　相思擡起頭，淚光盈盈的雙眸中，神光黯淡：“若我真的不能，妳會放了我麽？”
　　帝迦看著她，搖頭道：“不。若真的不能，我只有毀滅妳的肉體，讓妳的靈魂重新轉世。”
　　相思默然片刻，擡頭詰問道：“妳為什麽不現在就殺了我？”
　　“我不想殺妳……”帝迦似有怒意，終又忍住了，道：“然而，如果肉身已成為妳靈魂覺悟的障礙，我也不得不這麽做……不過妳放心，我會盡力為妳把握輪回的軌跡，讓妳擁有壹具和今世同樣完美的肉身，然後在妳出生之日，將妳帶回樂勝倫宮。”
　　他俯身分開她的雙手，卻感到她無力的掙紮，但他最終還是捧起她的臉，讓她註視著自己。那張蒼白的臉上還有隱隱的血跡，下頜更是消瘦得可以觸骨。帝迦眼中的神光壹動，似乎也隱隱有些不忍：“然後，我會等妳十六年。”
　　相思轉頭避開他的目光，聲音有些冷漠：“不過是為了‘合體雙修’？那妳何不如現在殺了我，再……”
　　帝迦怒然打斷她：“住口！我說過強迫妳毫無意義！”
　　相思擡頭望著他，泣聲道：“妳現在何嘗不是再強迫我？”
　　帝迦壹怔，不再回答，良久才起身道：“現在我說了，妳也不會明白。”他將目光挪向遠方，不去看她。
　　遠天之際，壹朵淡紫色的彩雲漸漸遮住了太陽。太陽的周邊，形成了壹圈輝煌的日暈，正好落在兩座雪峰的正中，呈現出壹種奇特的而壯麗的姿態。
　　帝迦道：“日升月恒，是馬神泉開啟的時候。”他將負在身後的巨弓取下，搭箭上弦。天地間的光華似乎突然黯淡了下來，輕靈的風聲，宛如吹動著無形的鳴笛，悠揚作響。
　　金色的劍尖在他手中緩緩上舉，漸漸和那山間日暈持平，而那日暈此刻變成艷麗的紅色，如藍天中壹抹妖異的血跡，懸掛在兩座雪峰之間。
　　萬道金光煌煌垂照在兩人的身上，也不知是初生的日色，還是濕婆神箭之顛的耀眼風華？
　　弦聲壹震，神箭劃破穹廬，在長空中拖出壹道金色的影子，然後就沒入天際雲影之中。四周的空氣似乎在這壹瞬突然震動了壹下，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相思遙望著前方的地平線，臉上突然掠過壹絲驚訝。她站了起來。
　　“嗒……嗒……”遠方傳來幾聲極輕微的響動，似乎是輕輕馬蹄，踏在芳草上的聲音。
　　片刻之後，這聲音宛如草原上蔓延的藤蔓，越來越多，越來越近，到後來竟似隱隱晴雷，隆隆戰鼓，從地平線的下方震天動地而來。
　　壹線雲腳似的白色，整整鋪滿了整個天際，宛如天上的雲朵，突然都落到了綿延起伏的綠丘上。再過了片刻，壹線白雲變成了好大壹片，宛如海浪壹般，伴隨著隆隆的蹄聲，飛揚的清塵，壹起向這邊湧來。
　　好大壹群白馬！
　　真可謂成千上萬，滿山遍野都是。每壹匹馬均天生龍種，矯健非常，鬃鬣披拂，通體壹色，不帶壹根雜毛，白駒們馬蹄高揚，宛如受了無形的驅趕，齊齊向這邊奔來。
　　蹄聲更盛，相思怔住了，難道聖馬泉的開啟，真的會從地底湧現出數以千計的神駒來？而這些無數白馬，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只是幻覺呢？
　　正在這時，突然馬群向兩邊分開。壹匹白馬壹騎當先，向帝迦飛奔而來。
　　那匹白馬來勢好快，瞬間已到眼前。只見這匹馬極其高大駿建，渾身銀色，閃閃發光，在陽光下，真如白銀鑄成壹般。而它的馬鬃是血紅的，棕毛極長，隨意披拂在背上，宛如在白銀上搭了壹匹華麗的錦緞。
　　馬背上坐著壹個紅衣馬童。他眉目極其精致，卻又不帶血色，仿佛不是天生，而是能工巧匠精心鐫刻而成壹般。也正因為這樣，他的神情顯得略有點生硬，似乎就是個美麗的偶人，在某種秘法的役使下，才有了活動的能力。
　　他荷袖退到手肘處，露出壹段粉雕玉琢的手腕，掌中赫然握著剛才帝迦射出的那枚金箭。他似乎對這枚羽箭十分敬畏，壹直護在胸前。當白馬來到帝迦面前的時候，這個馬童突然勒馬，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深深跪在帝迦腳下。他雙手高高擎起，將金箭舉過頭頂。
　　帝迦輕輕接過羽箭，將箭尖抵在馬童的眉心上。
　　馬童仰望著帝迦，嘴角牽出壹個生硬的笑容，道：“聖馬泉守護者沙羅·檀華。”
　　帝迦只是點了點頭，他手腕壹沈，金色箭頭緩緩從馬童的眉心劃下，穿過鼻梁、下顎，直到咽喉。
　　相思幾乎驚呼出聲。馬童那張精致而蒼白的臉竟似乎被從正中分開，壹條深深的傷口縱貫他整張臉，鮮血順著他圓潤的下巴，滴滴墜落到泥土裏，宛如在帝迦腳下開了壹朵緋色紅蓮。
　　創口是如此之深，可能永遠都會在他臉上留下痕跡。
　　然而，他臉上的笑容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帝迦揚手將羽箭拋開。
　　馬童虔誠的俯下身去，等著自己的血染紅的大地。而後小心的將沾血的泥土捧起，遞到帝迦面前。
　　帝迦伸出手，在指尖上微微壹沾。轉而對相思道：“過來。”
　　相思訝然：“我？”
　　帝迦不再說話，把她拉過來，緩緩將血跡點在她眉心之間。
　　相思壹怔，她突然發現馬童側頭望著自己，臉上的笑容被鮮血染的有些扭曲。
　　馬童道：“妳就是這次祭祀要喚醒的人？”他的聲音極其尖細，仿佛是壹些人造的絲弦在音箱中共振。
　　相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馬童眼角往下壹搭，他似乎想表示悲傷，然而卻極其不自然，加上那道血口的牽掣，整張臉最後只皺出個極其詭異的表情：“可是因為妳，我養的壹萬匹白馬都會被殺死……”他突然張開嘴，將剛才的笑容更推進了壹步，道：“我也會。”
　　相思道覺得全身壹寒，喃喃道：“為什麽？”
　　馬童將臉轉了轉，脖子上的關節發出格格的微響，他看著相思，嘻嘻笑道：“因為我們的生命，就是為了這場祭祀準備的。”
　　他扶著地面站起來，身體有些搖晃，他上前壹步，正面著相思，緩緩道：“傍晚，我會為妳舞蹈，然後我和我的馬都會死。而妳，可能會覺悟，可能不會。”
　　相思退了壹步，搖頭道：“不，我不要這樣的祭祀。”
　　馬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看上去如蓮藕壹般細膩白皙，實際卻堅硬得像壹柄精致的鐵鉗，壹旦握住就再難掙脫。他尖聲道：“按照教主大人的意旨，我現在要帶妳回聖湖。”
　　他喉嚨中發出壹聲輕嘯，那匹銀馬頓時走了過來，伏跪在兩人面前。馬童縱身壹躍，已將她帶上馬背。
　　相思想要掙紮，卻被他死死抓住，想不到他看上去和七八歲孩子壹般，力量卻是大得驚人。
　　馬童又吹了壹聲哨子，白馬揚蹄嘶鳴，就要向天邊飛奔而去。
　　相思突然道：“等等！”
　　她回頭去看帝迦。只見他背負著雙手，仰視著兩座雪峰之間的太陽，雲色在他身後湧動，輝煌的日色將他飛揚的藍發鍍上壹層耀眼的光暈，仿佛這天地間最初與最後的光芒都因他而生。
　　相思為這種場景壹怔。馬童突然附在她耳邊，尖聲道：“別看了，教主大人在和天神對話，是不會理妳的。”他又突然詭秘壹笑：“妳為什麽不也看看這裏的陽光呢？或許以後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