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從記事起，趙璲沒跟任何人有過爭吵。
　　作為皇子，身邊的宮人外面的文武大臣基本都敬著他，少數幾個與他同等身份的，趙璲自幼守禮不會主動去得罪人，康王、慶王年少頑劣時來他這邊尋釁滋事，無非就是索要什麽東西，左右都是身外之物，趙璲讓他們就是，待二人漸漸懂事，相處起來至少能維持表面的和氣。
　　身份比他高或是占了長輩的名分的，父皇只會分派他差事或誇他賞他，周皇後溫柔和藹，杜貴妃倒是經常找茬，無論她說什麽趙璲都保持沈默，所以杜貴妃想吵也吵不起來。
　　包括今晚，也是王妃在單方面跟他置氣，趙璲自己沒氣，只想哄好她。
　　王妃無理取鬧，趙璲可以不跟她爭辯，等著她自己冷靜下來想通道理。
　　當王妃搬出他“不喜歡她”的證據，譬如只有床上熱情，譬如不肯陪她出門，趙璲便成了有苦難言，更沒想到以前他只要壹句“不喜出門”就能讓她乖乖配合結束這個話題，今晚竟換來她壹番直白得近乎粗鄙的抱怨，連軍營中的小兵見到低階軍官都不敢用的汙言穢語，她壹個姑娘家，壹個讀過書受過教養的官家小姐，竟敢當著壹個王爺的面說出來，還說得那麽理直氣壯！
　　若王妃抱怨別的事，任何其他事，趙璲都會訓斥她壹頓，糾正她用詞之不雅，偏偏……
　　漫長的震驚與尷尬後，趙璲想到了很多不合時宜的畫面。
　　新婚夜她確實有明顯的隱忍，包括後來的每壹次初時她都需要時間適應，哭得最兇時也會口不擇言地罵他，只是那樣的時候趙璲又哪裏會介意，畢竟她哭哭啼啼吐出來的全是本能之言，嫌棄得越直白他越……
　　趙璲強行將註意力拉回王妃在拿此事指責他的這件事上。
　　想怪她無理取鬧，奈何她又占了壹些道理，夜裏她確實壹直在忍著他縱著他。
　　只是，這兩件事真的可以拿來相提並論嗎？
　　壹直在低低啜泣的王妃又開口了：“罷了，終究怪我這段時間過得太順，忘了妳是王爺我只是壹個小官之女，我能給王爺做正妃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怎能還奢望王爺同時給我金銀珠寶與真情？”
　　“王爺早些睡吧，妳放心，我自己想明白了，只要妳還喜歡我這身子，還願意給我體面，我真知足了。”
　　說完，她仔細擦了眼睛，主動靠回惠王爺懷裏，依戀地抱住他：“王爺千萬別為此生氣，再不會有下次了，以後妳說什麽是什麽，我都聽王爺的。”
　　趙璲看向帳外，十壹的夜裏多了半輪殘月，淡淡的月白淺淺透過窗紙，讓屋裏不至於什麽都看不清。
　　哄她就是為了讓她別再誤會別再委屈別再落淚，現在王妃不哭了，聽起來心平氣和的，可趙璲知道，壹旦他默認了她的這些話，就相當於默認了大婚以來他對她的種種好都只是出於對她身子的滿意，默認了再過幾年他就會嫌棄她不夠新鮮，從而待她壹落千丈。
　　趙璲不是那樣的王爺，不想自己的王妃默默忍受這樣壹份不必要的委屈。
　　趙璲也不想跟她解釋壹個殘疾的王爺為何不願意出門，不想從此日日都要面對她同情憐惜的眼睛。
　　那樣的眼睛他已經看夠了，王妃還是繼續沒心沒肺的好。
　　既然王妃認定了她的死理，趙璲唯有滿足她想要的，才能真正澄清她的誤會。
　　握住她搭在腰間的手，趙璲道：“明日陪妳去逛。”
　　掌心的小手明顯壹僵，下壹刻，貼著他肩膀的那顆腦袋擡了起來，夢囈壹般的輕語傳進他的耳窩：“王爺，剛剛說什麽？”
　　趙璲偏過來，看著她道：“我說，明日陪妳逛逛這座小鎮。”
　　王妃的笑聲先於她上揚的唇角爆出來，就像那日晌午在竹林外面，喜出望外的王妃再次撲過來，整個人都趴在他的身上，高興地亂晃了壹會兒，王妃再次擡起頭，有些遲疑地問：“是只陪明日壹次，還是只要我想出去逛，王爺都會陪我？”
　　趙璲抿唇。
　　姚黃馬上體貼道：“我知道王爺喜靜，不會天天都叫妳陪我的，嗯，壹個月陪個六七次總行吧？就像王爺每個月也會陪我六七次。”
　　趙璲：“……可以，但只限在靈山鎮，京城的話，如果我陪妳太多，被父皇知道，他可能會因我之前屢次拒絕進宮而動怒。”
　　姚黃笑道：“好，但我覺得父皇應該沒那麽小氣，兒女成親後都會更顧自己的小家，就像父皇平時陪諸位娘娘們的時間肯定也比陪妳們的時候多……”
　　趙璲捂住她的嘴，趁此機會道：“不得妄議父皇，也得改改妳口沒遮攔的習慣，有些話被人聽見，既有損妳王妃的威嚴，也容易讓人詬病嶽父嶽母對妳的教養。”
　　姚黃咬唇，瞪著他道：“還不是被王爺氣的，平時我可淑女了。”
　　惠王爺沒接話。
　　姚黃繼續找補：“而且我爹我娘教導我很嚴厲，從來不許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都是我哥跟他的那些同窗大老粗，小時候我去看他們打馬球，在他們打架的時候無意中聽見壹些不雅之詞，那時候我都不知道什麽意思，還是嫁給王爺後回過味來。”
　　趙璲：“……妳上次看的那個話本，算不算亂七八糟的話本？”
　　姚黃：“……當然不算，那個講的是正經故事，還揭發了壹些貪官庸吏的醜惡行徑呢，至於亂七八糟的話本子究竟講什麽，我沒看過不知道，去書坊挑話本，書房夥計也會擋在壹些話本前面，提醒說那不是我們小姑娘能看的。”
　　惠王爺突然捏了捏她豐盈的臉頰。
　　有點痛，姚黃拍他的手：“為何掐我？”
　　趙璲：“今晚妳冤枉了我壹籮筐，小施懲戒。”
　　姚黃想了想，也去掐他的臉：“叫妳惜字如金害我掉那麽多眼淚，我也小施懲戒。”
　　可惜惠王爺臉上的肉不多，不太好掐。
　　.
　　眼淚是裝的，睡前又幾度酣暢，這壹晚姚黃睡得很香，次日卻忽地在熟悉的身體異樣中醒來。
　　雖是清晨，窗外已經大亮，仔細聽還能聽到遠處百姓人家的雞鳴。
　　姚黃看看身邊還在熟睡的惠王殿下，悄悄坐起來，往綾料的褥面上壹看，果然多了壹抹紅。
　　再去看惠王爺，這人居然醒了，正默默地觀察她的壹舉壹動。
　　姚黃先用手捂住眼睛：“是不是很腫很醜？”
　　趙璲：“……還好，不醜。”
　　姚黃自己摸了摸，嘀咕道：“幸好昨晚用涼水多敷了壹下眼睛。”
　　趙璲：“月事來了？”
　　姚黃臉上壹熱，再嗔他好幾眼：“二爺昨天兇的妙啊，不然又要連著餓妳十多晚了。”
　　趙璲垂眸，雙手撐床坐了起來。
　　姚黃拿了衣裳先去凈房收拾自己，回來時見惠王爺已經穿好了中衣，姚黃出去瞧瞧，西屋榻上的被子已經疊好了，阿吉不是去提水就是去西院廚房幫忙了，倒是飛泉，竟早早靠坐在遊廊裏的長椅上，瞧見她立即蹦了起來。
　　姚黃折回東屋，將惠王爺推出去交給飛泉，怕被隔壁的真秀才壹家聽見，三人都沒開口，也沒什麽需要說的。
　　沒多久，青靄提著壹桶溫水過來了，身邊跟著阿吉。
　　等青靄提走東屋昨夜用過的水，阿吉湊到臥床的王妃身邊，笑著道：“夫人跟二爺和好啦？”
　　小鎮上的房子不如王府的屋墻隔音好，夜深人靜的，阿吉在西屋躺著，都把夫人的那些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姚黃瞪她。
　　阿吉說起別的：“剛剛飛泉去廚房傳話，特意叫我們給夫人送溫水洗漱，還讓我把早飯直接擺在您床邊，二爺還挺會疼人的。”
　　姚黃：“疼個屁，我現在腰酸死了。”
　　阿吉：“我給您揉揉！”
　　姚黃不用她揉，就想壹動不動地躺著。
　　阿吉照顧好王妃的洗漱，再把這邊要換洗的衣物褥面抱走，廚房的早飯也做好了，阿吉與青靄壹起端過來，飯先放在堂屋，阿吉負責將壹張桌子搬到王妃的床前，青靄去前面推王爺過來，井井有條。
　　於是，早起分開的惠王爺與他的王妃又在床邊碰頭了。
　　姚黃懶懶地靠在床頭，身子虛，胃口便不如平時。
　　趙璲很是後悔昨晚，如果他沒要，今早她的虛弱可能會輕壹些。
　　“不好坐？”見她望著桌面不往前湊，趙璲問。
　　姚黃點頭，跟著重新躺下去，看著他道：“二爺自己吃吧，這回我是真不覺得餓。”
　　趙璲：“那也要吃，叫阿吉進來餵妳。”
　　姚黃心中壹動，小聲道：“我想吃二爺餵的。”
　　趙璲看看王妃不復平日紅潤的臉，越發顯得那壹雙黑眼睛楚楚可憐，便將橫在兩人中間的小桌往旁邊推推，再轉動藤制輪椅的兩個大輪，移到了床頭位置。
　　早飯是河鮮粥，搭配高娘子起早現包現煮現煎的素餡兒煎餃，另有壹涼壹熱兩道小菜。
　　河蝦已經剝了殼去了蝦線，趙璲壹手端碗，壹手壹勺粥壹勺蝦地餵著王妃。
　　姚黃張嘴接著他的勺子，黑潤的眼睛壹直盯著他。
　　趙璲：“看什麽？”
　　姚黃壹臉占足便宜的笑：“我在想，我真是膽大包天，敢使喚堂堂王爺伺候我。”
　　趙璲：“知道還敢開口？”
　　姚黃：“誰讓妳還是我的夫君啊，做夫君的疼自己媳婦，天經地義。”
　　趙璲便只管餵她了。
　　姚黃吃好了，換她看著王爺細嚼慢咽，等惠王爺吃完要走的時候，姚黃道：“等會兒二爺給我寫個字據來，就昨晚咱們說好的那事，不然我怕被月事耽誤兩天，再去叫妳陪我逛的時候二爺翻臉不認賬。”
　　趙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