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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肉蒲團 by 李漁

2018-6-5 06:01

第九回:擅奇淫偏持大禮 分餘樂反占先籌
  卻說權老實的妻子,名叫艷芳,是個村學究之女。自小也教她讀書寫字,性極聰明。父母因她姿貌出眾,不肯輕易許人。十六歲上,有個考案首的童生央人作伐,父親料他有些出息,就許了他。誰想做親壹年就害弱病而死,艷芳守過周年,方才改嫁給權老實。
  此婦雖好淫,頗知大體,每見婦人有淫佚之事,就在背後笑她。嘗對女伴道:“我們前世不修,做了女子,壹世不出閨門,不過靠著行房之事消遣壹生,難道好叫做婦人的不要好色?只是壹夫壹婦乃天地生成,父母配就,與他取樂自然該當。若要相處別個男人,就是越禮犯分之事,丈夫曉得要打罵,旁人知道要談論。且無論打罵不打罵,談論不談論,只是這樁事體不幹就罷,要幹定要幹個像意。畢竟是自家丈夫,要做事體兩個脫衣上床,有頭有腦,不慌不忙的做去,做到後來方才有些妙境。那慌忙急促之中只圖草草完事,不問中竅不中竅,著題不著題,有些甚麽趣味。況且饑時不點,點時不饑,就像吃飲食壹般,傷饑失飽反要成病。那走邪路的女子,何不把後來相情人的眼睛留在當初擇婿。若要慕虛名,揀個文雅的;若要圖外貌,選個標致的;若不慕虛名,不圖外貌,單要幹房中的實事,只消尋個精神健旺氣力勇猛的,自然不差。何須丟了自己丈夫去尋別個?”那些女伴聽了都道:“過來的人,說話自然不同,句句親切有味。”
  怎見得她是過來的人?她當初做女兒的時節,也慕虛名,也圖外貌,也要幹實事。及至嫁了那個童生,才也有幾分,貌也有幾分,只道是三樣俱修的了,誰想本錢竟短小不過,精力又支持不來。爬上身去肚子不曾猥得熱,就要下來。艷芳是個勤力的人,那裏肯容他懶惰,少不得作興鼓舞,又要聳擁他上來。本領不濟之人,
  經不得十分剝削,所以不上壹年就害弱癥而死。
  他經過這壹番挫折,就曉得“才貌”二字是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三者不可得兼寧可舍虛而取實。所以後來擇婿,不要才貌,單選精神健旺、氣力勇猛的以備實事之用。看見權老實,生的粗粗笨笨,精力如狼似虎,知道是有用之材,所以不問貧富,就嫁了他。起先還單取精力,不知他的器械何如。只說力雄氣壯之夫,不必定
  用長槍大斧方能取勝,就是短兵薄刃亦可摧鋒陷陣。那裏曉得竟是壹根丈八長矛,所以艷芳喜出望外,自從嫁他之後,死心塌地依靠著他,不生壹毫妄念。因他生意微細,日進不多,終日替他絡絲,每日有壹二錢進益,故權老實得以清閑度日。
  只因那壹日合當有事,掀開簾子與對門婦人說話,未央生從門首經過,把她細看兩番。她因眼睛近視,只看見有個人影在門前過來過去,卻不知道面貌何如。誰想倒被對門婦人看了壹個像意。那婦人有三十多歲,丈夫也是販絲賣的,與權老實壹同去賣,雖不合本,倒像夥計壹般。這個婦人面貌雖醜,性子甚淫。壹來因招牌
  不好,沒人想她;二來因丈夫兇狠,略有差錯,不是打就是罵,所以還慎法,不敢胡行。那壹日,把未央生看得清清楚楚,待他去後,就走過街來對艷芳道:“方才壹個絕標致男子走來走去,看妳兩次。妳曉得麽?”艷芳道:“妳知道我的眼睛可是看得人見的,我坐在這邊,哪壹日沒有幾個男人隔著簾子看我,便舍他看看罷了
  。曉得他做甚麽。”婦人道:“往常的男子,妳這樣人物直不得舍與他看。方才這壹個,就等他看了三日三夜也是情願的。”艷芳道:“怎麽這等說,難道有十二分人才不成?”婦人道:“豈止十二分?照我看起來,竟有壹百二十分。我終日立在門前,看了許多人,並不見有這樣標致的。臉上皮肉,隨妳甚麽東西沒有那種白法
  。眉毛、眼睛、鼻頭、耳朵,那壹件不生得可愛?身上俊俏竟像個絹做的人物壹般。就是畫上畫的有這般標致,也沒有這樣飄逸。真教人想思。”
  艷芳道:“好笑大娘說得這樣活現。我不信世上有這樣男子,就有這樣男子,他是他我是我,想他做甚麽?”婦人道:“妳便不想他,我看他好不想妳,出神出智,好像落魂了壹般。要去又舍不得去,要立又怕別人知。沒奈何,只得走過去壹會,又 重新走轉來。臨去的時候又去看看。妳道可憐不可憐?妳不曾看見,自然不想他,我看見他,就替妳患起相思病。”艷芳道:“只怕他那種光景不是為我,是為妳。妳自己相思不好說,得故意把我來出名。”婦人道:“我好副嘴臉,他肯為我?其實是為大娘,大娘不信,他少不得還要來走過,我遠遠望見他來,就知會大娘。大娘把身子立到外面,壹來好看他,二來等他也好看妳。”艷芳道:“且等他走過的時節再做道理。”
  婦人又說許多話,方才過去。艷芳到第二三日,倒也留心要看,不想過了許多日,再不見來,也就丟開了。及至這壹日,來買絲,看見這副標致面貌,自然再想起前話來。等他去後,心上想到,前日所說的莫非就是此人不成?論他外貌,果然是第壹 品男人,但不知內才何如。他方才有壹句巧話,說今天就夾開來試他壹試,雖然是說銀子,卻是雙開二意。萬壹今晚當真走來,我還是拒絕的好,收留的好?終身的名節,壞與不壞,就在這壹刻定局了,不可不自家斟酌。
  正在躊躇,只見對門的婦人走過來道:“大娘,方才買絲的人妳認得麽?”艷芳道:“我不認得。”婦人道:“就是我前日說的。妳難道不明白,世上那有第二個男子像這樣標致的?”艷芳道:“果然標致。只是忒輕薄些,不像正人君子。”婦人道:“大娘又來道學了。世上那有正人君子肯來看婦人的?我們只取人物罷了
  ,又不要他稱斤兩,管他輕薄不輕薄。”艷芳道:“是便是這等說,只是在人面前也該穩重些便好。方才做出許多調戲來,虧得我家主不在,若還在家,看見怎麽了得?”婦人道:“怎麽樣調戲妳?對我說說。”艷芳道:“總是不老成,說他做甚麽。”
  那婦人是個極淫的,聽見“調戲”二字,不知怎麽樣要摟她親嘴,扯她做事,就不覺搖頭擺尾,把手在艷芳身上左捏壹把,右敲壹下,定要 她說。艷芳被她纏不過,就回他道:“方才是兩個人,壹齊進來,難道有甚麽別樣?調戲不過就是說話之間眉來眼去,做些勾搭人的意思就是了。”婦人道:“這等,妳也該露些好意回答他。”艷芳道:“我不罵他就 夠了!還有甚麽好意回答他?”婦人道:“這就是妳的寡情了。不要怪我說,倘這樣標致女人,他那樣標致男子,真是天生壹對,地生壹雙,原該配做夫妻才是。既不能勾做夫妻也該相處,了了心願。我想權大爺那樣人物不是妳的對頭,壹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也覺可惜。他若 再來,我就走過來替妳做媒,若把好事幹得壹兩遭也不枉為人在世。”
  她壹邊講,艷芳壹邊算計道,看這婦人心上愛他極了,我就要做這樁事,她住在對門,若不把些甜頭到她,她豈不壞我的事?我如今不知那人的本事何如,不如讓 她先弄壹次,只當委她考試壹般。若還本事好,我然後上場,不怕這樣醜婦奪了我的寵去;若還本事不濟,我就壹頓發作起來,趕他出去就是了,依舊不曾壞得名節,何等不妙?主意已定,就對 她道:“這樣事我其實不做,他若再來,倒不要大娘替我做媒,待我替大娘作伐,等妳兩個做幾遭好事何如?”婦人道:“豈有此理。莫說大娘這句話未必出於本意,就 是出於本心,我這樣醜貌他那裏肯要?大娘若有好意,除非妳兩個弄下了手,壹遭兩遭之後我故意撞來,大娘只說不好意思,扯我也幹壹遭。這還使得。”艷芳道:“我這話不是假話,有個做法在這邊。我方才被他歪纏不過,要拒絕他又放不下臉來,他方才臨去的時節說壹句巧話,今晚就要摸來也不可知。如今妳家男子與我家男子壹同買賣去了,總則這裏沒人,妳今晚竟鎖了門,到我這邊來睡。預先吹滅了燈,待我躲在暗處,他若果然來,妳竟假充了我同他睡覺。他在暗地裏那裏曉得是妳,只當替我做了壹個人情,又保全了我的名節,不致有虧。何等不妙?”婦人道:“這等說是妳許他來的了?我如今心上被妳說得癢不過,要辭也辭不得了。只是壹件,妳為甚麽許他來又不肯同他幹事?從來的節婦那裏有這樣做法的?”艷芳道:“不是我假仁假意,定要做這掩耳盜鈴之事。不瞞大娘說,房事的滋味,我也嘗得透了。隨妳有本事的,也趕我自家的男人不上。吃過大宴席的些須東道看不上眼,葷不葷素不素,不如不吃的妙。我所以不肯累這個虛名。”婦人道:“妳的主意我知道了,權大爺的本錢是壹方有名的,妳被大喧頭喧過了,恐怕那喧周鞋的小喧,撩不著大人的鞋幫,所以要我做個探子,替妳探探消息的。我想這事在我也沒有甚麽折本。只是壹件,也要等我幹個像意,不要在要緊頭上,妳又自己沖上陣來,使我進退不得。自古道‘齋僧不飽不如活埋’,這句話妳須要記得。”艷芳道:“料想沒有這等僥幸的事,妳且放心。”
  兩個商量定了,只等臨期行事。這也是那奇醜的婦人壹時的造化,奉了這個美差。壹個簇簇新新改造出來的喧頭,是她這雙皮鞋喧起。要知寬窄何如,少刻喧時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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