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再見小時候
妖顏 by 江闊雲低
2024-4-24 22:26
鐵鏈落下,厚厚的木門松開了壹條縫隙,濃烈的灰塵,宛如千軍萬馬般從屋子深處奔湧而出。
李舟壹連咳嗽了好幾聲,手不停揮舞,驅趕眼前的塵埃,但壹波散去,壹波又起,飄散在空氣中的塵霧,還夾雜著濃烈的腐臭氣味,讓他感覺微微Z息。
「咳咳……怎麽這麽多灰?」
「這間屋子……已經七年沒有人來過了。」
陳沐語不動聲色,似乎絲毫感受不到這些灰塵。她的手指在木門上輕輕劃動,幾乎快腐爛的黑色木門上,那壹道道細小的劃痕,仿佛過去的歲月壹般,從她白皙的指尖流過。
「這是我小時候……在門上刻的。」
「刻的什麽?」李舟不解。
「我的名字。」
他仔細看過去,在腐痕之中仔細辨認,才發現上面確實歪歪扭扭地刻著三個大字:「陳沐語。」
只是經過了歲月風霜的侵蝕,這個痕跡宛如過去的記憶般,已經模糊不可辨了。
「這上面怎麽被塗掉了。」他指著名字上方兩塊用煤炭塗抹的黑斑,說道。
「那也是我刻的……是我爸和我媽的名字……」
「呃……」
李舟沒來得及奇怪,「吱呀」壹聲,陳沐語推開大門,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壹束束明亮的光線,穿過飛舞的揚塵,打在她的背影,也打在泥土地面上,屋內逐漸被照亮。
空蕩的大堂裏,除了灰塵,幾乎什麽都沒有。只剩下壹張背靠裏間墻壁、面朝大門的香爐桌子,以及房間正中心的壹口棺材。
那具棺材就安安靜靜地躺在橫梁下,底下用四條長凳支撐著。棺槨被封的嚴嚴實實,厚厚的木板被粗壯的釘子牢牢地嵌入,似乎永遠不會被打開。
棺材正上方積壓著厚厚的灰塵,角落則遍布著破損的蜘蛛網。棺材的中心,壹個大大的「奠」字正對著二人。
這裏是眉縣的鄉村,也是陳沐語的老家。
這裏,有壹條蜿蜒的河流,河流對面是壹座青翠的小山丘,河流這邊有壹個方方正正的小院子。
這裏有蒼山碧水、青瓦斜陽,唯獨,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院子裏長滿了野花野草,門口碎落著壹地的瓦片和石磚,窗戶上的鐵柱銹成了深紅色,野貓在梁柱上留下的爪痕、被灰塵覆蓋的炕洞、倒塌的柴垛,這壹切壹切都在宣告,這間房子,已經荒蕪很久了。
「這棺材……為什麽會在這裏?」
很久的震驚與沈默之後,李舟坐在地上,面對棺材,問出了這句話。
二人沒有找到壹張能坐的凳子,陳沐語便在她媽媽的小屋裏,拿了壹張上古時代的粉色繡花床單,翻轉過來,放在大堂的地上,作為鋪墊,席地而坐。
「這是……媽媽的棺材。七年前,她死的時候,就放在這裏了。」
「為什麽不入土為安?而是就這麽放了七年?」
「有很多原因吧。可能是因為……母親是離異過的外鄉人,她和村裏人的關系……並不是太好,所以死在這裏,沒人在乎……,也可能是因為,我把父親送進了監獄,所以……家裏的親戚,都很恨我……」
「到底是怎麽回事?」李舟凝重地問道。
陳沐語雙腿並攏,依偎在李舟的肩膀上,目光開始飄遠。
「我從頭說起吧……」
天色將暗,氣溫驟降。
在這空曠的小屋裏,李舟也覺得有些冷,他往陳沐語的方向挪了挪,二人的身體盡可能地靠在壹起,想多給予她壹些溫暖。
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滴落在瓦片上,發出零零碎碎的清脆聲響,讓她的聲音顯得更加清冷而沈重。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我的父親,是壹個人渣。」
「他酗酒、賭博、結交了很多狐朋狗友。他也很少關心我和我的母親,明明沒有正式工作,卻常常夜不歸宿。上小學的時候,我壹個人住在奶奶的房間,總能聽到父母在隔壁爭吵,大都是為了壹些錢的事情。我們家本來並不貧窮,有很多祖產,但在他的揮霍下,日子卻過得緊巴巴的。」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麽,在農村,本來就有很多家庭過得都不幸福,大家都只是在勉力支撐罷了。」
「但是,最讓我恐懼的,是他很喜歡喝酒。壹喝醉,就會大吼大叫,然後亂扔東西,家裏所有能扔的器具,全都被他砸碎過,甚至包括爺爺奶奶的牌位……。他喝醉的樣子,是我見過最恐怖的……人……或者說……怪物。最開始,母親還會去勸他,結果換來的卻是壹陣毒打,她的身上、臉上都留下過青紫的瘀斑。」
李舟接過話茬,聲音嚴肅中帶著幾分同情:「家暴。」
「是的。」
「那妳媽媽,是怎麽看上他的?」李舟氣憤地說道。
他想起陳沐語曾提起,她媽媽是個眉目如畫的美人,從陳沐語的顏值來看,這點絕對不假。
這樣壹個美人,怎麽就嫁給了壹個人渣?
「也許是因為,母親太軟弱了。」
「軟弱,那不更應該找壹個好壹點的男人嗎?這樣才不至於被欺負呀……我不理解。」
陳沐語輕輕地搖頭:「我以前也不明白,但隨著我慢慢長大,我發現,這其實壹點也不奇怪。母親……她就是這樣的人……她的壹生,都在隨波逐流,沒有方向。別人說什麽,她就信什麽。稍微有壹個強勢壹點的騙子,就能把她騙走……有時候,也許她能明白自己選錯了路,可是她又不知道離開了那個人,自己又能去哪裏。所以……就會做出壹個又壹個……愚蠢的決定。」
李舟默默嘆息,是,父母輩那壹代,因為缺少文化教育,確實很容易出現這樣沒有自我的人。
「我從她那裏得到了教訓,從那以後,我只愛我自己,就算出現了我喜歡的人,那份喜歡,也絕不會超過喜歡自己的分量。」
「這才是正確的價值觀。」李舟點頭稱贊,愛人先愛己,才配享受正常的愛情,「那後來呢?」
「後來,母親步入中年後,父親的脾氣也越變越差。原本只是偶爾喝醉,後面幾乎天天都要喝醉。那些日子,我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怎麽也睡不好,偶爾半夜驚醒,看見的,只是母親在我的床頭無聲的流淚。她甚至連哭都不敢大聲,生怕吵醒了醉酒的父親。」
「我和母親,想過很多辦法,但都無濟於事。我記得我很天真地想,爸爸打媽媽,總是在喝酒之後,那只要讓他不喝醉就好了。於是我就去問老師,有什麽可以解酒,老師告訴我,蜂蜜水可以解酒,所以我每天都會帶壹小瓶蜂蜜在身邊。」
李舟莞爾壹笑,他想起在山東拼酒的那個夜晚,她也是泡了壹盒蜂蜜水,那可能就是她童年悲慘經歷留下的後遺癥吧。
「但是都沒用。他們之間的矛盾越積越深,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終於在我十四歲的時候,爆發了……」
「那年年初,我生了壹場大病,去醫院做了個手術。回來之後,父親和母親就在這裏,爺爺奶奶的靈位前,大吵了壹架。父親揪住母親的頭發,往桌腿上撞,壹邊撞壹邊罵她婊子,還抽出皮帶打她,用腿踢她腹部,聲音之大,連鄰居都能聽見。我嚇壞了,看見母親的額頭在流血,就跑回房間打了120……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個畫面……她臉色蒼白,躺在地上哭,淚水和血水融了在了壹起,就好像在流血淚。」
李舟只覺得心臟被人猛錘了壹下。
他從未經歷過家暴,偶爾聽聞,也是離自己很遙遠的新聞媒體上。此時聽陳沐語細細講述,只感覺壹股壓迫力前所未有地沖擊著自己的內心,讓他胸悶難受,無比壓抑。
他無法想象,壹個柔弱的女子,在這樣兇殘的暴力面前,究竟是怎樣絕望的心情。尤其是那個人,還是自己的伴侶,是她的丈夫……
「可惜,壹切都晚了……救護車到的時候,她的目光已經渙散了……她體內大出血,去了醫院,也沒能搶救回來……」
「後來,警察來了,他們以故意殺人罪起訴了他……他請了律師,經過辯論之後,被改成了故意傷害罪……律師還告訴他,因為我還沒有成年,需要他撫養,所以只要我願意原諒,並接受他的撫養,他就有機會緩刑。」
「於是,在開庭的時候,父親跪在地上向我道歉,壹邊哭壹邊請求我的原諒,他說他以前錯了,他很後悔,他想繼續跟我壹起生活,以後再也不會喝酒,再也不會打人罵人了。檢察院的姐姐也問我,是否原諒他,我說,不;她們又問我,是否願意跟他生活,我還是說,不。」
「父親絕望了,他壹改之前痛哭流涕的樣子,惡狠狠地盯著我,就是毆打母親時候的那種眼神,死死地望著我,壹直到審判結束。」
「那個樣子,成了我最後的噩夢……」
「他最後被判了七年,沒有緩刑。我卻壹點也不開心,我知道,這件事還有沒有結束,他還會回來的,母親軟弱,他就壹直欺負她,我是他的女兒,我反抗,他就會來報復我……」
李舟無比震驚,瞳孔放大,額頭上冷汗涔涔。
殺人者沒有償命,反而只判了七年?
「為什麽?」他的聲音憤怒到顫抖。
陳沐語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反而很淡定,她的語氣平靜:「大概是因為,他主觀上,沒有故意殺害母親的意圖,客觀上,也沒有直接造成母親的死亡。母親是在醫院死去的,不是他直接打死的……所以,最後只能以故意傷害罪判處……」
「這什麽破法律!」李舟氣得想說臟話。
冷靜下來之後,他想起了壹件可怕的事情:「也就是說,妳父親在進監獄之前,就已經記恨上妳了?因為妳沒有原諒他,也沒有接受他的撫養要求。」
陳沐語無可奈何地點頭,說道:「是的。我和他的最後壹面,是他被警察塞上警車帶往監獄的時候,他對著我大喊,說,他還會來找我的,只要我還是他的女兒,無論我跑到哪裏,他都有壹萬種方法找到我……」
李舟感覺喉嚨在冒火,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是,這個人渣沒有說錯,現代社會,他是可以憑借父親的身份,用各種合法或不合法的方式找到她。
除非,斷絕父女關系……
屋外的雨,變大了。豆大的雨點,如同鞭炮般在屋頂劈裏啪啦作響,不少雨水,透過層層的瓦片,落到了地面。
陳沐語擡頭看了壹眼破舊的房梁,似乎回憶起了什麽。她停頓了壹會兒,繼續緩緩講述:「他進去之後,債主紛紛找上門,搬空了我家壹切值錢的東西。除了這張供桌和母親的棺材,其他幾乎什麽都沒留下。父母都不在了,親戚們自然都不再來往,母親的棺材,也就壹直放在這裏。」
李舟平復了下心情,又問道:「那妳後面去了縣城,考上了市裏的高中,又是怎麽回事?」
提起這件事,陳沐語的表情這才輕松了壹點,她微笑了壹下,說道:「還記得教我蜂蜜水解酒的老師嗎?是她幫了我。我本來就在縣城讀初中,她在那裏任教,看見我家裏突遭變故,就把我接過去,幫我在學校和網上募捐,聯系了婦女兒童救助機構,讓我得以完成學業,也不缺錢用。我去了縣城之後,在那裏租了壹間很便宜的公寓,課余時間打工賺錢,之後也就沒有再回來,壹直到今天。」
所有的故事講完,李舟長長地籲了口氣。
難怪明煙能原諒她。沐語確實是壹個很讓人同情的可憐人。
李舟單親家庭、窮苦家世出生,就已經算是頗為不幸了,但跟她比起來,又何止幸福千百倍……
他忽然想起和她在山洞的那場對話,想到那時的她,對自己說的「半真半假」原來是這個意思:她並非來自單親家庭,但卻過著比單親家庭還要悲慘的生活,所以能與李舟感同身受。
「這些都過去了。妳已經做得很好了。」李舟摟著她的肩膀,寬慰道。
「嗯。」陳沐語疲倦地鉆進他的懷裏,腦袋枕在他的胸口,安心地閉上雙眼,仿佛只有在他的懷裏,這些煩惱才會煙消雲散。
「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就去結束這壹切。」
「嗯。」
夜色已經籠罩了這片鄉村,雨水和黑暗,帶來了壹個寒冷的夜晚。
李舟和陳沐語身下墊著她小時候的棉被,身上蓋著二人脫下來的羽絨服,陳沐語的在裏面,李舟的在外面,二人靠著墻相擁而眠。
沒有邪惡的想法,沒有深深的心機,有的,只是兩個孤獨的青年單純而炙熱的心臟。
他們從稚嫩的童年時代,壹路孤獨地走來,終於在這壹天,不再孤獨了。
不用再隱藏自己,終於能和過去握手告別……
這壹夜,雨壹直沒有停,深夜,李舟還能聽見電閃雷鳴的聲音。二人的心境卻宛如大雨之下的頑石壹般安靜。
直到清晨時分,天剛剛破曉,夜雨,才如同壹個見不得光的潛行者,偷偷溜回了黑暗世界裏。
屋外的世界,也終於迎來了晴朗。
……
眉城監獄。
清晨,釋放囚犯的鐵門緩緩打開,壹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穿著壹身灰色的舊衣服,留著寸頭,面目滄桑,走到了陽光之下。
他叫陳學軍,七年前,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入獄,如今刑滿釋放,重獲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