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萍蹤俠影錄 by 梁羽生
2018-5-27 06:02
第五回 名士戲人間亦狂亦俠 奇行邁流俗能哭能歌
那書生把手壹指,大聲叫道:“保鏢的妳還不快快下來救駕麽?”雲蕾冷不防給他壹口喝破行藏,心中雖是氣惱,卻也不得不飄然落地。那披發頭陀面色壹變壹揚手就是三枝利鏢,聯翩飛至,雲蕾身子懸空,尚未拔劍,抵擋不得,躲閃亦難,忽聽得叮叮叮三聲響,那頭陀所發的三枝利鏢全都落在地上。頭陀大吃壹驚,伸手又取暗器,沙濤沈聲說道:“且慢,諒這小子插翼難飛!”把手壹揮,七八個人四邊站定,將雲蕾圍在核心。
沙無忌壹見雲蕾,又妒又恨,眼都紅了,磔磔怪笑,揚聲喝道:“好小子,妳不在黑石莊作嬌客,到這裏做什麽?轟天雷的手臂再長,也不能伸到這兒庇護妳了!”揚刀欲上,沙濤壹把拉住問雲蕾道:“是石英叫妳來的麽?”沙濤忌憚石英,未問清楚,壹時之間,尚未敢造次。那書生箕踞巖石之上,哈哈大笑,接聲說道:“我說的話,妳們聽不見麽?是我叫他來的!他是我的保鏢,妳們要謀我的財,害我的命,他怎能夠不來?保鏢的,妳吃我的,喝我的,我而今遇難,妳怎麽還不動手呀?”
沙濤喝道:“果真與轟天雷無關麽?”雲蕾甚是氣惱,可是在此情形之下,勢又不能不為書生動手,青冥寶劍,拔在手中,怒聲喝道:“什麽轟天雷,轟地雷?俺就是憑這口手中利劍,獨來獨往,從不藏奸弄鬼,縮在壹邊,叫別人出頭!”這話明是罵賊,暗中實是罵那書生。那書生又是哈哈大笑,道:“好呀,好呀!這個保鏢請得不錯,果然是個有種的!”沙濤壹聲怪笑,道:“好小子,既然與轟天雷無關,那就是妳的死期到了!”雙掌壹錯,連環拍出,那披發頭陀和青衣道士也揉身疾上,群起圍攻。
雲蕾壹個盤龍繞步,青冥劍揚空壹閃便照沙濤肩後的“鳳府穴”疾刺,忽聽得“當”的壹聲,那頭陀戒刀壹立,將雲蕾震得虎口發麻,猛地裏青光壹閃,那青衣道士的長劍又堪堪刺到,雲蕾急展“穿花繞樹”的身法,斜裏壹閃,未及回眸,只聽得刷的壹聲,衣袖已給劍尖撕去壹塊!那頭陀與雲蕾刀劍相交,雖把雲蕾震退,戒刀卻也缺了壹口,大聲叫道:“這小子使的乃是寶劍!”青衣道士笑道:“好極,好極!名馬寶劍都已有了!”回劍壹削,雲蕾反劍相迎,不料那道士倏然壹縮,劍到中途,突然變勢下刺,喝道:“著!”道士變招已快,雲蕾變招更快,壹招“顛倒陰陽”,上下易位,疾刺道士小腹,隨著劍勢,劍訣壹指,也喝聲:“著!”雲蕾的師祖玄機逸士當年創了兩套劍法,壹套名為“百變陰陽玄機劍”,壹套名為“萬漢朝海元元劍”。“百變陰陽”劍法,顧名思義,乃是以奇詭見長,這壹招“顛倒陰陽”,尤是其中妙著,本以為道士非中劍不可,不料壹劍刺出,只聽得“刷”的壹聲搠了個空,頭陀的戒刀已斜刺劈到!
饒是那道士躲閃得快,束道袍的絲帶已給雲蕾利劍割斷,嚇出壹身冷汗。雲蕾這壹招絕妙劍法,刺不著那道士,也是吃了壹驚,騰挪閃展之下,架開了頭陀的戒刀,躲開了沙濤的壹抓,青衣道士又提劍沖上。沙無忌叫道:“捉不了活的,死的也行!並肩子上呵,亂刀斫這小子!”率領盜黨,將雲蕾圍得介風雨不透。
沙家父子已非庸手,那披發頭陀和青衣道士,武藝更是高強,兩口戒刀,壹口長劍,互為呼應,叫雲蕾無法施展寶劍之長。雲蕾被困在核心,***越縮越小,沙無忌恨他搶去石家小姐,在戒刀與長劍掩護之下,當頭急攻。激戰之中,頭陀、道士、沙濤的刀、劍、掌同時襲到,雲蕾壹招“力劃鴻溝”,奮力招架,沙無忌覷著破綻,鬼頭刀摟頭直劈,另壹名盜黨的勾鐮槍也斜刺勾到,雲蕾不是三頭六臂,敵那頭陀、道士、沙濤的壹刀雙掌壹劍已是吃力萬分,沙無忌的鬼頭刀和盜黨的勾鐮槍又同時襲來,那是萬萬躲閃不了。
沙無忌咬牙切齒,這壹刀出手極重,陡然間,手腕關節之處,忽似給人用利針刺了壹下,不由得大叫壹聲,鬼頭刀脫手飛去,寒光壹閃,冷氣沁肌,竟從雲蕾的頸側飛過。雲蕾吃了壹驚,只見那使勾鐮槍的也大叫壹聲,勾鐮槍倒勾回來,傷了自己,竟然壹跤躍倒地上,爬不起來。原來他也似給人用利針刺了壹下,握著槍把的手因痛壹縮壹彎,那勾鐮槍壹彎即拐,因而非但傷不了雲蕾,反把自己胸脅撕開了壹大片皮肉。
雲蕾何等機靈,趁著敵人驚慌之際,倏地從沙無忌原來占著的空檔跳出,只聽得那書生笑道:“妙極,妙極!保鏢的,妳這手暗器打得真不壞呀!”雲蕾給書生壹語點醒,心念壹動想道:“敵眾我寡,是非用暗器不行!”趁著這個空隙,騰出左手,掏了壹把梅花蝴蝶鏢揚空壹灑,遍襲敵眾,雲蕾出道未久,即得了“散花女俠”的美名,這蝴蝶鏢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只聽得叮叮連響,壹片叫聲,除了頭陀、道士和沙濤能格開暗器之外,其余的盜黨全都給打倒了。
那披頭發陀和青衣道士乃是沙濤邀請來的黑道高手,見狀驚疑不定,不知先前那暗器是不是雲蕾放的?若是雲蕾放的,則“他”在圍攻之下,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放暗器,這種本領實是駭人;若然不是雲蕾放的,則那暗中相助的高手更是勁敵。如此壹想,三個圍攻雲蕾的強敵都不覺膽寒。披發頭陀叫道:“松石道兄,妳把他釘牢,沙寨主,妳搶他的寶劍,我去看看!”猛然間“□”的壹聲細響,頭陀的手腕又似給利針刺了壹下。三人之中,青衣道士武功最高,留心之下,已瞥見那個箕踞在巖石上的書生身形微動,急忙叫道:“師兄,是那羊牯搗的鬼!”長劍壹展,疾如鷹隼穿林,從雲蕾身邊飛竄而出壹劍向那書生搠去!
書生尖聲叫道:“救命呀,救命呀!”身軀顫抖,猶如雨打花枝。這青衣道士名叫松石道人,乃是當今武當門下的第二代弟子,武當派的七十二手連環奪命劍法天下聞名,這壹劍去勢何等快捷,刷的壹聲,卻從他脅下穿過,連衣帶也沒沾著。松石道人的劍法是壹招接著壹招、綿綿不斷的連環劍法,眨眼之間,連進四招,書生亂嚷亂跳,看似手忙腳亂,卻是每壹招都躲閃得恰到好處,任他劍光霍霍,劍影縱橫,卻是毫發無傷狀同戲耍!
雲蕾自松石道人跳出***之後,雖然壓力減輕,但那頭陀力大刀沈,沙濤的毒砂掌亦須防備,奮力戰來不過打成平手。聽得書生連叫救命,入耳驚心,心想:“難道我看錯了人,這書生真的不會武藝?”激戰之中,分了心神,斜眼壹瞥,險險被頭陀壹刀劈中,氣得雲蕾心中火起:“這書生真真可惡,我為他與強敵性命□拼,他卻戲弄於我!這次事情過後,再也不理睬他了!”
雲蕾給書生戲弄得心中火起,卻不知松石道人更是給他戲弄得七竅生煙!松石道人壹劍緊似壹劍,總是刺那書生不著,那書生連叫了幾聲“救命!”忽然縱聲笑道:“哈,原來妳是同我玩的,好玩呀!壹、二、三、四……八、九……十二、十三……十九、二十……”道人刺壹劍,他就數壹下,片刻之間已數到二十。沙無忌中了壹針,受傷不重,這時已從地上爬了起來,撿起了鬼頭刀,偷偷走近。那書生壹面數壹面閃,目不旁觀,沙無忌從石頭後面冷不防地跳了出來,壹刀斫去,書生忽而反手壹掌,不歪不斜,恰恰打中了沙無忌的鼻梁,頓時冒出鮮血。書生縱聲罵道:“妳這蠢材,我救了妳的性命,妳卻想要我的性命,不打妳壹掌妳也不醒,妳有家教沒有?沙老賊是教妳恩將仇報的麽?”
此言壹出,沙濤、沙無忌和雲蕾三人都恍然大悟。那壹晚沙無忌與副寨主到古寺偷襲,本來要喪命在雲蕾的青冥劍下,暗中有人相助,用暗器將雲蕾刺了壹下,叫雲蕾的劍勢失了準頭,沙無忌才能逃走。事後沙無忌曾對父親言及,二人胡亂猜測,卻怎麽也猜不到竟然是這個書生!
沙濤不覺壹呆,雲蕾正自以攻為守,劍勢迅疾異常,刷的壹劍,將沙濤的護頭盔劈裂兩邊,沙濤大怒,心中想道:“我兒要劫他的珠玉寶馬,他卻會暗中相助?世間上無此道理!”十指屈伸,向雲蕾面門又抓。那頭陀也給雲蕾劍鋒捎帶壹下,險險受傷,這兩人都是黑道上的高手,驕橫已慣,幾曾受過如此折辱?兩人急怒之下竟然不理書生說話,欺雲蕾年輕力弱,狠狠急攻,意圖打倒雲蕾之後,再聯手對那書生。雲蕾給他們壹輪急攻,前遮後擋,幾乎透不過氣來。激戰之中,再也無暇瞧那書生。
耳中只聽得那書生連聲數道:“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四十……四十三、四十四……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好呀,武當派的好劍法領教了,領教了!我沒工夫陪妳玩啦!”聲音壹斷,忽聽得松石道人怒叫壹聲,原來就在壹眨眼之間,松石道人的長劍給那書生劈手奪去!
雲蕾正在吃緊,剛避過了沙濤的當胸壹掌,那頭陀的戒刀又劈面斫來,雲蕾壹招“倒卷珠簾”反削上去,那頭陀刀鋒斜閃,手腕壹翻,刀背反磕,這壹招用得甚為怪異,雲蕾尚未及變招抵禦,忽見青光壹閃,“喀嚓”壹聲,火花飛濺,只聽得書生叫道:“妳這禿驢為可惡,給妳留下壹點記號!”頭陀慘叫壹聲,和沙濤飛身便跑。原來就在那壹瞬間,書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突然飛掠過來,將奪自松石道人的長劍,向戒刀壹削。松石道人的長劍劍身較戒刀為薄,按說刀劍相交,長劍還要吃虧,而書生輕輕壹削,竟把頭陀的戒刀削斷,若然這把長劍是像“青冥”劍那般的寶劍,那是不足為奇,但松石道人的劍卻不過是普通的長劍!這書生內家勁力之神奇奧妙,實是足以駭人,即算書生不隨手再削去頭陀的壹只耳朵,那頭陀也要和沙濤舍命奔逃了!
書生哈哈壹笑,將長劍向松石道人壹擲,道:“謀財害命乃是不仁,不自量力乃是不智,不仁不智,豈宜惹是生非?還妳的劍,回去再練十年。”武當派的劍法乃是劍學正宗,門下弟子中頗多驕狂自大的,而尤以松石道人愛管閑事。所以他雖然不是黑道上的好漢,沙濤邀他同來劫寶,卻是壹邀便到,不料連刺五六十劍,連書生的衫角都未沾著,這時被書生奚落,哪裏還敢逞強,接過長劍,神沮氣喪,沈聲問道:“請妳留下萬兒。”書生笑道:“妳想找我報仇麽?”松石道人道:“不敢。”書生道:“既然不敢,何必多問,妳不敢與我為敵,我不欲與妳為友,非友非敵,通姓名作甚?”書生這壹番歪理,把松石道人駁得無話可說,長嘆壹聲,憤然將長劍拗為兩段,反身出林,發誓從此終生不再使劍。
書生哈哈大笑,道:“好,都給我滾!”繞場壹匝,腳尖亂踢,被雲蕾用暗器打倒地上的那些盜黨,本來都被封了穴道動彈不得,書生每人踢了壹腳,立刻便把穴道解開,雲蕾的蝴蝶鏢打穴本是獨門手法,被書生壹舉手壹投足,便破了去,甚是駭異。只見那書生壹面解穴,壹面笑道:“昨晚妳破了我的獨門點穴,而今我也破了妳的,彼此彼此,誰也不要怪誰!”雲蕾看他解穴的身手,與自己所傳的卻又不同,又不似是同壹淵源,心中更是莫名其妙。
片刻之間,盜黨的穴道全都給書生解開了,沙無忌先前吃書生打了壹掌,呆在場中,尚未逃跑,見書生救起同伴,忽然行近前來,向書生當頭壹揖,道:“妳救我壹次性命,打我壹掌。他日我亦要饒妳壹次不死,還妳壹掌。”
書生笑道:“我救妳壹命,乃是看在沙老賊面上,不必妳這小賊承情,饒我壹次不死,那可不必,還我壹掌我倒等妳。只是妳比松石道人更不如,妳要回去再練二十年,快滾!”沙無忌心胸最為狹窄,向書生與雲蕾狠狠盯了壹眼,帶領眾盜,走出樹林。
書生搖了搖頭,忽而仰天嘆道:“壹擲乾坤作等閑,神州誰是真豪傑?沙家父子在黑道上也有點虛名,誰知卻是如此不成氣候!”意興蕭索,壹派失望的神情。林外馬嘶,盜黨已經遠去。
雲蕾本來要走,聽他如此嘆息,瞥了書生壹眼,忍不住地大聲問道:“雁門關外的金刀寨主如何?難道也不算得真豪傑麽?”書生面色略變,卻微微壹笑,掩飾神情,又搖了搖頭,道:“金刀寨主與沙家父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只是要說他就是真豪傑嘛,也還未見得!”雲蕾氣道:“好,普天之下,只有妳才是豪傑!”壹怒沖出樹林,忽見眼前人影壹晃,只聽得書生笑道:“小兄弟,慢走,我說妳才是豪傑。”雲蕾左右騰挪,連使了幾種身法,都被書生攔住去路。雲蕾怒道:“妳攔我作什麽?”不理書生攔阻,騰身沖去,書生伸出壹掌,向她胸前壹按,意欲消解她的去勢,將她攔住,雲蕾瞪眼喝道:“妳、妳、妳敢欺負……”“姑娘”二字沖到口邊忽又咽住,青冥劍猛得向前壹揮,書生料不到她如此動怒,指未沾裳,愕然急退,忽聽得雲蕾叫了壹聲,向前傾倒。原來是她用力過猛小臂脫臼。書生道:“我替妳接臼。”雲蕾怒道:“不要妳來弄。”左右兩手互握,用力壹按,背過身去,卷起衣袖,擦了金創藥,站了起來,又想奔跑,忽覺身體虛軟。原來是激戰半日,氣力已將用盡了。書生走近前來,壹揖到地,道:“我這廂替妳賠罪了!小兄弟,妳心地純良,能急人之難,確是俠骨柔腸,我壹路行來,所見的人物,只有妳還夠得上做個朋友。我生性狂放,有開罪之處,請妳不要放在心上。”壹對明如秋月的眼睛,註在雲蕾身上,雲蕾面上壹紅,只覺這書生別有壹種豐儀,令人心折,低頭問道:“那麽妳為什麽要罵金刀寨主呢?”書生笑道:“妳佩服的人,未必就是我佩服的,何必要強人同妳壹樣。而且我也沒有罵他,他為人也自有令人敬重之處。只是……說來話長,不說也罷了。”雲蕾心中壹動,道:“妳是從雁門關外來的嗎?”書生仰天壹笑,吟道:“浮萍飄泊本無根,落拓江湖群君問!”笑得甚是淒涼。雲蕾心想道:“這人想必也有壹段傷心身世,與我壹樣。我的傷心身世也不欲人知,那又何必去盤問他?”如此壹想,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道:“好,那我不再惱妳了,咱們就此分手吧!”書生忽又笑道:“小兄弟,妳今日做我的保鏢,我該請妳喝壹杯酒。這回妳是有功受祿,我不說妳白食了。”雲蕾已聽慣了他開玩笑的聲調,不生氣了,想了壹想,眼珠壹轉,問道:“荒林之中,哪裏有酒?”
書生撮唇壹嘯,只聽得林外馬聲長嘶,遙相呼應,片刻之後,兩匹馬奔入林中,前面的那匹是書生的白馬,後面的那匹是雲蕾的紅馬。書生笑道:“它們倒先交上朋友了。”在馬背上取下壹個皮袋,從皮袋裏取出壹個紅漆葫蘆,遞給雲蕾道:“妳打得累了,先喝壹口。”雲蕾喝了壹口,眉頭壹皺,脫口說道:“啊,原來妳果然是從蒙古來的!”那酒是壹種蒙古獨有的馬奶酒,略帶酸味,酒性甚烈。雲蕾小時常陪父親喝酒,雲蕾愛吃甜酒,不喜烈酒,更怕那種又酸又騷的味道,所以入口難忘。
書生雙眸炯炯,道:“妳也是從蒙古來的?看妳溫文俊秀倒像是來自山溫水軟的江南。”雲蕾給他壹贊,也報以微微壹笑。書生雙指相擦,“嗒”的壹聲,笑道:“萍蹤寄跡,何必追問來源,流水行雲,本應各適其適。妳不必問我,我也不必問妳,這回是我問錯了。”雲蕾好奇心起,按捺不住,脫口又問:“那天晚上,那兩個胡人是追妳回去的麽?”書生大口喝酒,微笑不答,雲蕾自言自語道:“瓦刺與中國即將交兵,妳是漢人中的豪傑,所以要逃出胡邊了?”書生苦笑壹聲,神情甚是奇異,仍是大口喝酒,任由雲蕾猜度。雲蕾擡頭望他,眼光中充滿疑問,又:“那兩個胡人既都是追捕妳的,為何妳助我殺了壹人,卻又救了另壹人?”書生又喝了口酒,忽然笑言道:“小兄弟,妳真好問!妳可知道我救的是什麽人?”雲蕾脫口說道:“是淡臺滅明的徒弟。”書生看了雲蕾壹眼,見她沖口答出,甚是奇異,淡淡壹笑,緩緩說:“那死的是脫歡帳下的武士。”只說了此句,便閉口不言。雲蕾更覺疑惑,想:“淡臺滅明是張宗周手下最得力的武士,那死的是脫歡的武士張宗周和脫歡是瓦刺國的左右丞相,那又有什麽不同?為何要殺脫歡的武士,卻放走張宗周的人?”還待再問,見書生只顧喝酒,知道問也無用。那書生喝了幾口,搖了壹搖葫蘆,失聲說道:“只剩下壹小半了。”惋惜之情,現於辭色。雲蕾道:“這酒有什麽好?中國處處都有佳釀,還不夠妳喝的嗎?”書生悵然說道:“人離鄉賤,物離鄉貴。我就是寶貝這種酒。”捧起葫蘆,放在鼻喘,聞那酒味。雲蕾見他神色,忽然想起幼年事情。七歲那時,她和爺爺初回中國,在雁門關外,爺爺拾起壹塊泥土,戀戀不舍地聞嗅,儼然就是這副神情,不覺又脫口問道:“妳不是漢人嗎?”
書生詫然說道:“妳看我不像漢人嗎?”書生劍眉朗目,俊美異常,莫說在蒙古找不到這樣的人物,即在江南士子之中也不可多見。雲蕾瞧他壹眼,面上又是壹紅,道:“妳就是死了變灰,也還是漢人。”話說之後,忽感失言,那書生眼睛壹亮,放聲說道:“對極,對極!我死了變灰也還是中國之人!咱們喝酒!”拔開塞子,又把那蒙古酒傾入口中。
雲蕾笑道:“妳鯨吞牛飲,幾口喝完,豈不更為可惜?”書生醉眼流盼,酒意飛上眉梢,大笑說道:“今日是我最得意之日,理當開懷痛飲。”雲蕾道:“何事得意?”書生言道:“壹者是交了妳這個朋友,二者是我得了稀世之珍。來,來!小兄弟,我請妳飲酒賞畫!”在皮袋裏取出那卷畫來,迎風壹晃,掛在枝杈之上,大聲說道:“妳看呀,這豈不是稀世之珍嗎?”
雲蕾書香門第,祖父是當朝壹品,欽命使臣,父親先文後武,也是個飽讀詩書的秀才,雲蕾幼受熏陶也略解詞章字畫。這幅畫正是石英藏寶樓中所掛的那幅巨畫,昨晚瞧不清楚,而今臨近壹看,只見畫中城廊山水樹木人物,無壹筆不是工筆畫描,那自然是上上的畫師所繪,但卻似是只求傳真不見神韻,與古來的山水名家相比,那是遠遠不如,心中笑道:“這書生瀟灑脫俗,賞畫的眼力卻是不見高明。”書生把那壹葫蘆烈酒全都喝完,大笑說道:“妳瞧不出其中妙處麽?”
只見那書生走近摩挲,看了又看,忽而高聲歌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裏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牽--動--長--江--萬--古-愁!”唱到最後壹句,反復吟詠,搖曳生姿,真如不勝那萬古之愁。雲蕾心道:“古人雲狂歌當哭,聽他這歌聲,真比哭還難受!”想不到那書生壹歌既終,當真哭了起來,哭聲震林,哭得樹葉搖落,林鳥驚飛。雲蕾手足無措,不知其悲從何來,何故痛哭如斯?
書生哭個不停,雲蕾給他哭得心煩意亂,對方是個陌生男子,想上去勸解,又覺不好意思;若離開他,又似不近人情。書生越哭越哀,雲蕾也覺心酸,忍不住陪他哭了。書生瞥她壹眼,忽而以袖拭淚,哭聲頓止。猛地又擡起頭來,仰天狂笑。雲蕾“呸”了壹聲,道:“妳喝醉了麽?哭哭笑笑,鬧些什麽啊?”書生向她壹指,道:“妳也醉了,彼此彼此。”雲蕾低頭壹看,原來自己的衣襟也給淚珠滴濕了。無端端陪他哭了壹場,真是好沒來由,不覺也笑了起來。
書生縱聲大笑,吟道:“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邁流俗。當哭便哭,當笑便笑,何必矯情飾俗。妳我俱是性情中人哭哭笑笑,有何足怪?”雙手把畫緩緩卷起,又吟道:“長江萬古向東流,立馬胡山誌未酬,六十年來壹回顧,江南漠北幾人愁?”雲蕾心中壹動,想道:“昨晚這書生到黑石莊取畫,石英說等了他六十年,而今這書生又說出‘六十年來壹回顧’的話,數目不謀而合,這裏面藏的是什麽啞謎?莫說這書生僅是二十余歲的少年,那石英也不過剛過六十歲生日,這六十年之話,如何解釋?”百思不得其解,只聽得書生又緩緩說道:“今日笑得痛快,哭也痛快,可惜酒已沒有了。”“蔔”的壹聲,把葫蘆擲到地上,碎為四片。
書生行徑雖怪異雲蕾卻覺得他別有壹種強烈的感人之處。擡頭壹看,紅日已過中天,雲蕾道:“咱們該分手啦。”說出之後,自己聽著,也覺得有點惋惜的味道。壹道:“妳去哪?妳還要回黑石莊嗎?”雲蕾道:“不要妳管。”書生笑著道:“妳昨晚的行事,我都瞧見啦!”雲蕾想起洞房情事,面紅過耳。書生道:“那石家小姐,美貌非常,又通武藝,小兄弟,妳為何三推四托,不願與她成親?”雲蕾嘟嘴說道:“我願與不願,與妳何幹?”書生笑道:“若不是我昨晚那麽壹鬧,妳也逃不出黑石莊,還不多謝我呀!”雲蕾給他逗得抿嘴壹笑。書生道:“我輩豪傑,原不宜墜入溫柔陷阱之中,妳的定力,我很佩服。”雲蕾面上又是壹紅,誠恐與書生再談下去,露出本來面目,不再打話,便倏地飛身上馬。哪知剛出林子,但聽得背後馬鈴叮當,書生的白馬已是趕上,揚聲說道:“小兄弟我有話說。”
雲蕾勒馬回頭道:“請說。”書生催馬上前,與雲蕾並轡而行,壹笑說道:“山西境內,都是石英與沙濤的勢力,妳孤身獨行,不是被石英追回黑石莊去做女婿,就是被沙家父子捉去折磨,不如與我同行,由我做妳的保鏢。”雲蕾壹想,也是道理。尚未回答,書生又緊問道:“妳上哪兒?”雲蕾答道:“我上北京。”書生道:“那巧極了,我也是上北京。咱們兄弟稱呼了吧。”雲蕾笑道:“我還未知道妳的姓名,怎樣稱呼妳?難道整天就叫妳做哥哥嗎?”書生道:“我姓張,雙名丹楓。丹心的丹,楓樹的楓。”雲蕾笑道:“好雅致的名字,只是蒙古地方,可沒有楓樹啊,妳這名字是怎麽取的?”書生問道:“賢弟,妳的姓名呢?”雲蕾道:“我姓雲,單名‘蕾’字,蓓蕾的生也笑道:”好壹個漂亮的名字,只是帶壹點女兒氣味,冰雪胡邊,也難看到花朵蓓蕾啊,妳這名字是怎麽取的?“雲蕾面色壹變,道:”妳怎麽知道我是在冰雪胡邊長大的?“書生笑道:”我的酒妳壹入口便知來歷,這豈不是也明明告訴了我妳的來歷嗎?“雲蕾壹想,不覺啞然失笑。但細味書生話意,似乎他所知尚不止此,不覺又是惴惴不安。
張丹楓談笑風生,天文地理詞章武事,竟似無壹不知,雲蕾聽得津津有味,漸漸忘了戒懼之心。壹路行來,不覺又是天暮,張丹楓揚鞭壹指,道:”前面有壹個小鎮,咱們是該投宿了。“兩人馬馳迅疾,片刻之後,便到鎮上找了壹間客店。張丹楓道:”給我們壹間靠南的大房。“雲蕾急接口道:”我們要兩間靠南的房子。“掌櫃的搔頭說道:”究竟是要壹間還是兩間?“雲蕾急道:”兩間,兩間!“掌櫃的望望書生,張丹楓微微壹笑,道:”好,就要兩間。“掌櫃的道:”就是妳們兩個人嗎?“張丹楓道:”是呀,就是我們兩個人。“掌櫃的甚為詫異,但多租出壹間房子,對他自是有利,便不再問,欣然引張、雲二人看了房子,自去備辦酒菜。張丹楓入房之後,微笑說道:”賢弟,不是我吝嗇幾個銀子,妳我二人,抵足清談,豈不甚好?何必要兩間房子?“雲蕾道:”賢兄有所不知,我平生最怕與人同宿。“張丹楓壹笑說道:”怪不得妳在黑石莊不肯與石小姐洞房。“雲蕾面上壹紅,急忙亂以他語,書生也不再問,二人吃過晚飯,各自入房安歇。
雲蕾心甚不安,閂了門後,緊緊關上窗子,和衣而臥。細想書生的壹言壹笑,不敢闔眼,聽得外面打了三更,客店中靜悄悄地無壹點聲息,緊張的心情漸漸松馳,暗自笑道:”這書生雖然狂放,看來不是輕薄之徒。“雲蕾兩晚沒有好睡,壹放了心,不覺呼呼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忽似見那書生走近自己床邊,俯身微笑,雲蕾壹劍搠去,那書生突然大叫壹聲,霎時之間,滿身都是鮮血。雲蕾驚極而呼,只聽得窗外砰的壹聲,張丹楓叫道:”賢弟,快來!“雲蕾揉揉眼睛,聽張丹楓的叫聲,充滿驚意,幾疑非夢,緊接著張丹楓的叫聲,又聽得馬匹嘶鳴之聲,叫得甚是淒厲!
雲蕾壹躍而起,好在是衣和而臥,無須耽擱,便打開房門走出,張丹楓在屋頂招手道:”咱們的寶馬已被人偷去,快追快追!“須知張丹楓的照夜獅子馬與雲蕾的紅鬃戰馬,都是久經戰陣的名駒,尋常的人,哪裏近得它們?尤其是張丹楓那匹馬,性烈力大,除了主人,誰也使喚不得,所以張丹楓敢把奇珍異寶,都放在馬上,壹無顧慮。卻想不到這樣的兩匹寶馬,居然也會給人偷去,那偷馬之人,若非刁鉆到極的神偷妙手,就是武藝超凡入聖之人。饒是張丹楓藝高膽大,也不覺顯出了慌張的神色。
雲蕾壹躍上屋,道:”追得上麽?“張丹楓道:”咱們的馬必不肯任賊人驅使,追得上!“隨手摸了壹錠銀子,向屋下壹丟,店主人這時才跳起嘩叫,張丹楓叫道:”房飯錢在地上呢。“壹句話尚未說完,身形已在十數丈外!
雲蕾緊緊跟在他的後面,前面壹路馬嘶,兩人循聲追趕,不知不覺追到郊外,在淡月星光之下,但見紅馬在前,白馬在後,跳躍嘶叫,似是不肯行走,用力掙紮。兩個馬賊,都是壹色青色衣裳,蒙過頭面,手拿著壹把香火,點點火星,在黑夜中十分刺目。香火不住地捺在馬的身上,馬兒負痛,欲想掙紮又被馬賊雙腿夾住,發不出兇性,無可奈何,被香火燒壹下,就跑壹陣,所以雖然遠遠不及平時的神速,張丹楓和雲蕾施展了絕頂輕功,也還是追它不上。聽得兩匹寶馬聲聲慘嘶,書生和雲蕾都是心痛欲裂!
那照夜獅子馬聽得主人的聲音,掙紮更烈,馬賊用香火又燒,張丹楓大吼壹聲,壹掠數丈,右手壹揚,只見數十縷銀光飛射而去,那兩個馬賊好像腦後長有眼睛,壹個筋鬥勾著馬鞍躲到馬腹下面。張丹楓痛惜名駒,只是射人,不敢射馬,數十口飛針,無壹打中。兩匹駿馬負痛狂嘶,奔上山崗,張丹楓與雲蕾緊追不舍,忽聽得兩個馬賊哈哈壹笑,聲甚嬌媚,竟似是兩個女人。雲蕾壹怔。只見山崗上碧綠色的磷火在亂草叢中流動明滅,山崗上荒冢壘壘,陰冷之氣襲人,雲蕾至此,不覺毛骨悚然,張丹楓忽而縱聲笑道:”豈有佳人甘作賊,深宵卻與鬼為鄰?把我的馬還來,我不與女流之輩動手。“與雲蕾躍上山崗,忽聽得有人嬌聲說道:”這偷寶賊膽子倒大!“雲蕾定壹看,陡見到那兩匹馬前面兩蹄高高舉起,有如人立,壹先壹後,立在山坡之上,既不嘶叫,亦不移動,在月光之下顯得怪異非常。雲蕾不禁驚叫壹聲,只聽得張丹楓冷笑道:”原來是妳們搗鬼!“雲蕾定了心神,再細看時,在山崗之上,還挨次立著四條漢子,各舉壹足,作步下樓梯之狀,神情木然,有如雕塑。這四條漢子正是與石英交易的那四個珠寶商人,他們所作的形狀,也正是那晚被張丹楓點穴之後的形狀。
雲蕾松了口氣。江湖之上有種馬賊,能在野馬狂奔之際,突然將它某壹要害之處的血流封住,就如被點了穴道壹般,同樣不能動彈。這四個珠寶商人大約是因昨晚吃了苦頭,所以今晚將這兩匹馬拿來報復。這形狀雖然恐怖,但雲蕾已知他們不是鬼魅,反不似以前的驚恐,沖著那四個漢子叫道:”昨晚我替妳們解了穴道,為何妳們卻難為我的坐騎?“那四個珠寶商人仍是木然不語,忽聽得山崗之上,有聲說道:”客人都來了嗎?帶他進墓!“聲音竟似是從地底中發出,陰沈沈的,好像很遠,卻又似很近。雲蕾吃了壹驚,這種”傳音入密“的功夫非內功精純,實難辦到。看來今晚的敵人雖不是鬼魅,但卻要比鬼魅還更可怕!
那個聲音傳出之後,亂石堆中突然現出兩人,壹色青衣,兩雙碧色的眼珠露在面罩外面,顧盼之間,發出熒熒藍光,顯然不似漢族婦女。這兩個婦女屈了半膝施禮說道:”請呀!“張丹楓道:”先把我們的馬救了再說。“那兩上婦女道:”我們的主人自有吩咐,妳們不要見怪,若非如此,也不能引妳們到來。“雲蕾見她們說話尚頗和氣,問道:”妳們的主人是什麽人?“行先的婦人扭頭壹笑,道:”是啊,我倒忘記妳們中國綠林道上的規矩了,二嫂,遞拜貼給他們!“後面那個婦人壹轉身遞上兩片骷髏頭骨,張丹楓壹見,面色大變!
雲蕾故作鎮定,道:”這拜貼倒很特別。“兩個婦人微微壹笑,在前引路。張丹楓急忙在雲蕾耳邊說道:”妳快逃走,她們的主人是黑白摩訶!“雲蕾心中念道:”黑白摩訶!“猛然省起,這乃是周山民說過的當今江湖上最可怕的兩個怪人。他們的父親乃是印度商人,進入西藏經商,落藉西藏,取藏女為妻,生下壹對孿生兄弟,竟是壹黑壹白,十分奇怪。梵文稱惡魔為”摩訶“,所以他們同族之人便稱哥哥為”黑摩訶“,弟弟為”白摩訶“。黑白摩訶的父親本是印度的武學名家,他們二人既學了印度的武功,又學了西藏、蒙古各種武技,所以武功甚為怪異。兩人長到十多歲後,離開西藏,遍遊中土,聞說後來都娶了定居廣州的波斯富賈之女為妻,因而他們壹家便通曉幾種語言:印度語,漢語,波斯語,蒙藏語,都講得甚為流利。這壹家人出沒無常,在許多地方都有住宅,身上常帶有奇珍異寶,若有不知他們底細的綠林大盜或官府中人想奪取他們的珠寶,必然被他們折磨個夠,然後處死。因此黑道、白道都把他們壹家看作煞星。至於他們為什麽常常帶有珠寶在身,則人言人殊,有人說是偷的,有人說他們是正當的珠寶商人,到底如何,沒有人敢去探問。
其實他們壹家既非大賊,亦非正當商人,原來他們是專做見不得光的珠寶買賣的。亦即是專門收買獨腳大盜(沒有同伴的單身劫賊,稱為獨腳盜)的贓物,然後賣到波斯或印度。凡是獨腳大盜,武功壹定超卓異常,作案十九不會失手,偷東西不難,為難的卻是將珠寶出手,有黑白摩訶這樣的人收買,他們自是求之不得,而且黑白摩訶將珠寶賣出海外,更不會有破案的危險。所以江湖上幾個最厲害的獨腳大盜,都與黑白摩訶暗中往來,轟天雷石英便是其中之壹,也只有黑白摩訶才敢和他們做這種買賣。雲蕾那晚所見的那四個珠寶商人,便是黑白摩訶的”買手“,此中內幕,非但雲蕾不知,連張丹楓也不知道。
張丹楓壹見骷髏骨頭,知是黑白摩訶的標誌,悄悄叫雲蕾逃走,不料雲蕾反而微微壹笑,道:”妳日間不是叫我做保鏢的嗎?現在我是非跟定妳不可了!“張丹楓以為她不知黑白摩訶的武功和來歷,想向她解說,卻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那兩個波斯婦女又不時回頭探望。張丹楓心中叫苦:呀,妳還不知道這兩個魔頭的厲害!
其實雲蕾不是不知,而是不願在危難之中舍他而去。兩個波斯婦人在前引路,從亂石荒冢之中穿過,沒多久,到了壹座巨大無比的古墓面前,墓中有聲說道:”來的客人是兩個小娃娃嗎?“波斯婦人笑道:”正是,這兩個小娃娃可膽大哩!“墓中的聲音道:”好,塞他們進來!“波斯婦人的手在墓門壹按,墓門軋軋作響,張丹楓忽然運掌壹拍,”轟“的壹聲,墓門塌倒,哈哈笑道:”不必妳請,我自己已來了。“古墓裏有廳堂房門,陳設華麗,有如地下宮殿,廳上插著十二枝粗如人臂的朱油燭,燃燒得十分明亮,大約這地下宮殿還有和外面通氣的建築,人在其中並不難受。
雲蕾放眼壹看,只見大廳上擺著壹張大理石桌,當中坐著兩個鬈發勾鼻的怪人,壹黑壹白,相映成趣。兩旁各坐兩個漢人,正就是那四個珠寶商。雲蕾心道:”原來這古墓還另有入口通道。“黑白摩訶問道:”偷寶的是這兩個人嗎?“珠寶商人道:”是年長的這個,年幼的這個是石英的女婿,他沒有動手,還替我們解了穴道。“黑摩訶點了點頭,指著雲蕾道:”妳站過壹邊!“雲蕾抗聲說道:”我和他是壹道來的,為何要站過壹邊?“白摩訶皺了皺眉,道:”小娃娃不知好壞。“眉毛壹動便不再說。
黑摩訶又指著張丹楓道:”妳這大娃娃好大膽,居然敢到黑石莊去盜寶傷人,還打爛了我的大門,妳可以為我們是好惹的嗎?“張丹楓大笑道:”妳們到中國多久了?“黑白摩訶怒道:”妳這話是什麽意思?“張丹楓道:”妳們可聽過‘冤有頭,債有主’這兩句中國俗話嗎?莫說我不是盜寶,即算我到黑石莊盜寶,又與妳們何幹?石英不管要妳們來管?“黑白摩訶變了面色,只聽得張丹楓又道:”妳們偷我的馬,又怎怪得我打爛妳的大門?再說這地方也不是妳的,這地方是死人住的呀!“黑摩訶道:”好呀,妳嘴好刁,倒管起我們來了。“張丹楓笑道::”就只許妳管人家麽?我看,妳們關上墓門,幹脆不要到外面去了最好!“白摩訶道:”什麽?“張丹楓道:”這個墓想必是哪個王公的?“白摩訶道:”是以前晉王的,怎麽?“張丹楓道:”俗語說,關上大門做皇帝,妳們關上了這扇大門,不是也可以稱孤道寡了嗎?就是做不成皇帝,最少也可以冒充晉王啦。不過,做皇帝其實也沒有什麽意思。“黑白摩訶連接受他挖苦,不禁大怒,也不見他們怎樣作勢陡然從座中飛身直起,兩人四手,齊向張丹楓腦門抓下。雲蕾叫了壹聲,忽見壹道白光,儼如匹練,倏然橫在廳間。原來張丹楓的佩劍也是寶劍,略壹揮動,有如白虹。
黑白摩訶叫道:”好寶貝!“只見劍光人影之中,聲如裂帛,張丹楓大笑道:”哈,哈!妙極,妙極!黑白摩訶合力來對付壹個大娃娃!“此言壹出,只見黑白摩訶陡然壹個筋鬥又翻回到原來的座位之上,甚是尷尬。原來他們並未將張丹楓當成對手,剛才壹怒之下,各各飛起動手,並未想到武林中平輩對敵的規矩,他們都以為壹下子便可將這”大娃娃“了結,哪知事情大出意外。
張丹楓拔劍快極,他們飛身下撲,陡見劍光,避已不及,結果張丹楓的長衫雖被他們撕成數片,他們頭頂的絲冠也被削去,連頭發也被削去壹片,還落了個以大欺小,以眾欺寡的罪名。
黑摩訶看了張丹楓壹眼,道:”好劍法,咱們倒要好好比劃比劃。“口吻壹改,已不將他當做”娃娃“看待,而是將他當成平等的對手了。張丹楓微微壹笑,道:”是妳們兩個壹齊上呢,還是壹對壹的單打獨鬥?勝了如何?敗了如何?先得劃出個道兒來!“黑摩訶怒道:”妳們二人,我們也是二人,誰也不占便宜。“以黑白摩訶這樣大的威名,願與二人壹對壹的交手,可見他們對張、雲二人已是忌憚。張丹楓搶著說:”此事與我這位兄弟無關,只是我壹人與妳們比劃。“黑摩訶道:”那麽我便壹人與妳過招。“黑摩訶壹開口,雲蕾也搶著道:”我們二人同來,自然是要壹同與妳們比劃。“白摩訶說道:”好極,好極,妳們若壹齊動手,那麽我也陪妳們過招。“張丹楓急極,道:”不,不,是我壹人與妳們比劃!“黑摩訶叫道:”怎麽羅裏羅唆說個不清?我和妳比劃,妳的兄弟若不出手,我的兄弟也不出手,這不簡單之極嗎?“雲蕾尚待說話,張丹楓急道:”好兄弟,讓我先試試,若要不行,妳再出手也還不遲。“黑摩訶壹伸手,從墻角的玉棺裏取出壹根玉杖,碧熒熒放出綠光,反身躍出場中,叫道:”來呀,來呀!我若勝了,妳的馬匹珠寶,壹切東西全歸我有。“張丹楓道:”妳若敗了呢?“黑摩訶氣道:”我若敗了,這個地方就讓妳作主人啦。“須知這個古墓,乃是黑白摩訶的藏寶洞窟之壹,其中珍寶,價值連城,黑摩訶以此賭賽,實是公平之極。張丹楓卻大笑道:”誰要做這個鬼窟的主人?“黑摩訶道:”那妳意欲如何?“張丹楓道:”把我的馬匹醫好。“黑摩訶也大笑說道:”這個容易到極。但我做慣買賣,言出必行。咱們公平賭博,我也不想占妳便宜。妳的寶物與我的寶物價值難分高下,要與不要,隨妳的便。進招吧!“張丹楓的長衣適才被黑摩訶裂成片片,掛在身上,礙手礙腳,且甚難看。張丹楓整了整衣,自顧自的笑道:”我倒成了個叫化子了。“刷的壹聲,將長衣整件撕下,露出緊身衣褂,上身是件金絲蘇繡的背心,繡有兩條金龍在海上騰波爭鬥,在燭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華麗無倫。雲蕾看出了神,心中奇道:”咦,蒙古地方也有這樣好的蘇繡!“張丹楓整好衣衫,撫劍壹揖,道:”妳先請!“黑摩訶微微壹笑,對他的禮貌似是甚為滿意。身形微動,笑容未斂,便呼的壹杖向他迎面掃來,張丹楓反手壹劍,但見白光綠光互相糾結,發出壹片極其清亮的金玉之聲。正是:
杖影劍光捺眼亂,深宵古墓鬥神魔。
欲知二人勝敗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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