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七十五章 間歇期、積蓄期

　　並州的大雨也就六月底、七月上旬停了壹陣子，到七月中旬的時候，又下了起來，直到七月底才慢慢雲收雨散。
　　降雨中心已轉移到了太原、上黨壹帶，甚至包括太行山東麓的河北部分地區。
　　邵勛來到了晉陽城東的山間，給他認領的農田鋤草。
　　種田這種事，完全看妳怎麽種了。
　　人均田地少的時候，比如後世的清朝，壹家幾畝地，不精耕細作都不行，不然都不夠吃，走的是每畝產值高的路子。
　　但在地廣人稀的時代，比如國朝初年，壹丁理論上授田七十畝，又或者隋末唐初，壹家授田百畝——如果是質量較差的田地，如輕度鹽堿地之類，會給二百畝。
　　壹二百畝的地，壹家人種得過來嗎？可以。
　　分成兩半，壹半休耕，壹半耕作，廣種薄收就是了。
　　田間管理隨便糊弄下，種子收獲比低也沒關系，土地數量多啊。
　　而且，田地數量多了，還可以在田間種桑樹，或者種上牧草放牧，選擇很多。
　　這走的不是畝產高，而是人均產值高的路子。
　　邵勛種的是黑豆。
　　農具、牲畜匱乏，直接以刀斫地，挖個坑撒點種子算逑——種子也沒精選。
　　這會過去了大半個月，豆苗已長得頗高，碧綠晶瑩，煞是喜人。
　　唯壹不足的是，大概就是雜草較為茂盛，與豆苗爭搶營養了，所以他今天趕來鋤地。
　　“咦？”邵勛看著豆田，奇道：“前天鋤了三畝、昨日鋤了兩畝，應還剩五畝未鋤，怎只剩二畝了？”
　　親軍督楊勤尷尬地笑了笑，道：“隊主童千斤鋤錯地了，把明公田裏的雜草給鋤了。”
　　邵勛搖頭失笑，不再廢話，拿起鋤頭開始鋤草。
　　楊勤離開片刻，布置好了哨位，然後脫了明光鎧，扛起鋤頭，去另外壹邊鋤地。
　　兩人壹起幹，很快就把兩畝地鋤完。
　　邵勛擡頭看了看頭頂的烈日，擦了擦汗，來到小溪邊，脫去鞋襪，洗洗腳，涼快涼快。
　　遠處白雲悠悠，天空蔚藍。山峰之上，雲氣蒸騰。
　　近處小溪潺潺，清冽可人——如果妳忽略剛放進去的壹雙臭腳丫子的話。
　　蟬在樹上鳴叫，河坡之上栽滿了碧綠的蔬菜、瓜果。
　　洪水退去的河灘之上，牧草以令人驚詫的速度瘋長起來。
　　臟兮兮的牛羊在草地上漫步，大快朵頤。
　　牧人時不時提著木桶，擠出壹桶桶白色的牛羊乳。
　　嗷嗷待哺的災民眼巴巴地看著那些牛羊奶，希望能喝上壹些，澆滅腹中的饑火。
　　這就是大戰、大災過後的並州。
　　有寧靜安詳的壹面，也有艱難困苦的壹面，甚至還有血腥殘暴的壹面——
　　“明公。”張賓從馬背上下來，快步走了過來。
　　“孟孫辛苦了。”邵勛雙手枕地，躺了下來，壹雙腳還在小溪中動來動去，濺起大蓬水花，愜意無比。
　　“明公好自在。”張賓也坐到了草地上，笑道：“外兵屬劉將軍已將羊腸倉重新修繕起來了。”
　　羊腸倉位於晉陽西北八九十裏的山間。
　　“漢高帝十壹年（公元前196），封靳強為侯國，後立屯農，積粟在斯，謂之羊腸倉。”
　　後歷代沿襲。三國亂戰以來逐漸廢棄，直到北魏年間再度於此立倉。
　　劉靈帶人把羊腸倉重新修繕完畢，當然是為了積存軍糧，以利西征。
　　是的，邵勛已經決定，再伐平陽時，三路進兵，壹路攻冷泉水，走雀鼠谷，壹路西行攻秀容城，再折而南下，還有壹路續攻軹關，爭取突破至河東，側後威脅平陽。
　　他本人自晉陽西進，督攻秀容。所以，羊腸倉還是十分關鍵的，至少要存滿五十萬斛以上的軍糧。
　　“武關那壹路，已經敗退回來了。”張賓繼續匯報道。
　　數百裏武關道，資糧轉運比太行八陘還困難。
　　若對面無關塞阻遏便罷了，既有藍田關，突破還是困難，失敗是難以避免的。
　　“敗了就敗了，無妨。”邵勛說道。
　　六路出師，武關那壹路敗了，軹關那壹路其實也敗了。
　　禁軍那壹路只能說平局，他們攻克了硤石堡，但自身傷亡很大，休整壹段時日後，目前正在整備兵馬、器械，打算攻漢黽池縣。
　　真正獲得勝利的，其實是北面這三路人馬，壹路高歌猛進，直至攻占晉陽。
　　接下來第二階段作戰，最多就是四路兵馬了，即冠爵津、呂梁山、王屋山、崤山四路。
　　“青州又有動亂了。”張賓又道：“劉將軍留在廣固的五千兵也騷動不已。”
　　“此戰結束後，我會在濟北、樂陵設府兵。”邵勛說道：“此二郡拉鋸多年，人煙稀少，尤其是濟北，正合分派土地、兵員。讓青州上下穩著點，應無大礙，淮陰祖逖現在可沒空出兵北上。”
　　張賓點了點頭，又拿出壹份軍報，說道：“秦州那邊可能危險了。陳安日益跋扈，南陽王不能制，傳聞他有可能投降劉粲。”
　　“哪來的消息？”邵勛問道。
　　“藍田關下捕獲了匈奴軍校，拷訊所得。”張賓回道：“今歲關中雨水充足，糧食收成不錯，尤其是西邊的扶風、安定、新平、始平、北地、略陽六郡，堪稱大稔。劉粲資糧豐足，或要續攻天水，陳安保不齊就降了。”
　　“劉聰都如此危急了，劉粲還要開疆拓土，真是孝順兒子啊。”邵勛哈哈壹笑，道：“鞭長莫及，不要為西邊事分心了，眼下主要以河東、平陽二郡的戰事為要。”
　　事實證明，自南陽出兵，沒法對關中造成太大的威脅。
　　數百裏崎嶇山道走過去，人家真的怕妳嗎？
　　藍田關壹堵，道路斷絕，非得強攻不可。而對面只需派數千敢戰之徒死守，背後就是關中平原，資糧充足，優勢太大了。
　　邵勛已不打算在這個方向送人頭了。
　　自然地，南陽王也顧不上了，自求多福吧。
　　“還有什麽？”邵勛又問道。
　　“沒了。”張賓將軍報收入木盒中，說道：“劉聰又自烏嶺北道出擊，入長子，試圖截斷上黨南北驛道。後軍侯將軍已將其擊退，這會可能已圍住長子縣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不想打了，劉聰還在襲擾。”邵勛冷哼壹聲，道：“隨他去吧。走，孟孫，陪我釣會魚，今晚喝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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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腸倉外，新到了壹批牛羊。
　　劉靈蹲在山阪上，斜眼看了看，道：“這麽瘦？”
　　送羊而來之人名夏侯承，字孝沖，出身譙國夏侯氏。
　　祖母乃泰山羊耽（妻辛憲英）之女羊氏，姑姑夏侯光姬是瑯琊王生母，另壹個姑姑是瑯琊王正之妻——也就是說，夏侯承與司馬睿以及現任廬江太守王廙是表兄弟。
　　“長途跋涉而來，自然瘦骨嶙峋。”夏侯承絲毫不在意劉靈的態度，躬身壹禮，道：“敢問可是外兵屬劉將軍？”
　　“我沒將軍號。”劉靈硬邦邦地說了壹句。
　　沒有將軍號當然不能稱將軍，但人情世故嘛，就像現代人喜歡濫稱“某總”壹樣，這會也喜歡稱呼中層以上的帶兵軍官“將軍”，無論他有沒有將軍號。
　　“梁公昨日親口許諾，說外兵屬官太低了，讓我當外兵掾。”劉靈站起身，說道：“妳是夏侯氏的人？可有官身？”
　　“白身。”夏侯承忍住笑，回了壹句。
　　劉靈壹下子神氣了，咳嗽了下，道：“這羊是哪家送來的？羊氏，還是王氏？”
　　夏侯承不由地多看了他壹眼。
　　素聞劉靈勇猛無匹，沒想到居然有幾分小聰明，知道夏侯氏面臨著瑯琊王氏、泰山羊氏兩方的拉攏。
　　夏侯承笑而不語，他當然是代表泰山羊氏來的。
　　事實上他是先去了鄴城，與羊皇後壹晤，然後帶著她家的護兵、牧人，驅趕著十幾萬頭牲畜，自井陘入並州，再至晉陽。
　　壹路之上，走走停停，多次停下來放牧，最後送到晉陽這邊的還是那麽瘦——不過還好，這“糧食”自己長腳，馬車過不了的狹窄山路它們也能過，速度還很快，壹路之上也沒多少損耗。
　　在晉陽這邊放牧個把月，差不多就緩過來了。
　　“問妳話呢。”劉靈有些不滿意，嚷嚷道。
　　夏侯承搖頭失笑，只道：“奉梁公之命而來。”
　　“奸猾之徒。”劉靈冷哼壹聲，不再理他了。
　　夏侯承樂得清靜，登上了壹處高坡，俯瞰西方。
　　山間驛道之中，居然有壹支兵馬在西進。
　　“這就要出征了？”夏侯承指著山間坑坑窪窪的道路，說道：“尚未修繕完畢，就要進軍？”
　　劉靈笑嘻嘻地看著他，不說話。
　　夏侯承暗笑，道：“劉將軍，我出汴梁之時，帶了幾壇汴梁春。”
　　“哎，這就對了！”劉靈大喜，直接奔了過來，道：“告訴妳也無妨。這是我的兵，壹共三千人，西進至樓煩故城，列柵戍守，擋住匈奴，後面才好修路嘛。”
　　樓煩是古國名，北狄壹支，鼎盛時發展到太原附近，在晉陽西北的山裏放牧，善騎射。後被趙武靈王擊敗，收編其民眾，成為趙軍騎兵的重要組成部分。
　　唐代在附近設三個牧場，故有“婁煩駿馬甲天下”的美譽。至開元年間，更建樓煩監牧城，已是河東節度使幕府主要軍馬來源。
　　當地自古以來漢人就極少，因為不太合適種地，但連綿的群山卻是極其優良的牧場，素得胡人喜愛。
　　今還有樓煩城舊城垣，卻不知哪朝修建的了。
　　劉靈奉命派了三千軍士西行百裏，既是作為前出基地，同時也遮護住後方，不令匈奴輕騎滋擾。
　　譬如，夏侯承帶來的牛羊就在附近的河谷、盆地、山坡上放牧。
　　走了幾百裏過來的各類雜畜仿如餓死鬼壹般，歡叫著撲向河邊鮮嫩多汁的牧草，大口嚼吃著。
　　養上壹個多月後，它們就將變成西征大軍的資糧——至少是很大壹部分補給來源。
　　當然，這是穿越者的遠見。
　　後世唐軍與吐蕃在關西激戰，吐蕃人夏季在青海放牧，秋天就壯丁居前，鐵騎縱橫，老弱婦孺驅趕著牛羊跟隨，抵達涇原（固原、平涼壹帶）。
　　仗打贏了，就往長安方向沖。
　　打輸了，就立刻跑路。跑不掉就把老婆孩子和牛羊扔給妳，要不要？
　　這也是唐末這壹片吐蕃人茫茫多的主要原因——多是俘虜的老弱婦孺的後裔。
　　晉人不知道這種後勤補給方式，或者不屑於學，還玩著漢武帝時期大車小車壹路推到西域、大漠的套路，代價實在太大。
　　梁公這麽搞，在很多人的眼裏，是真的越來越“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