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谜

入夜的那溪城，是一场欢歌笑语的盛宴。
一簇簇火树银花之中，君子河畔的冶艳旖旎正在上演……撩动的琴瑟与幽婉的歌声交织出夜的华章，顺着春水一波波向东涌动，先是飘香楼，而后逐芳苑、露华居……一直到叫好声最热烈的天籁阁。
临河一侧式样繁复的花窗洞开，半探出身影的女子们微醺的笑颜酡红，七彩华衫映着流转的灯火与微暖的白月光，让黑暗的河流变幻出莫测的光芒。
“哟！这不是飘飘姐嘛！听说身体染恙，这么喝酒可以吗？”半倚楼台的女子看见另一扇窗边出现的人影，不由放开了声音吆喝，引来不少目光的聚焦。
下午群仙宴的参赛名单一公布，夺魁不二人选飘飘的缺席让种种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说她气数已尽，未免输的太难看，所以主动退赛。有人说她被天籁阁头牌陆明湘抓到了把柄，所以双方达成了某种利益交换。猜测纷纷，而当事人刻意避开了风头……飘香楼今晚开始封了中心舞台，宣布她们的头牌名伶身体抱恙，在群仙宴之前不会再做任何表演。
“难怪今晚天籁阁的风头这么劲，原来是飘飘姐没上台啊。”
“飘飘姐今年缺席群仙宴，五彩水仙的争夺岂不是毫无悬念？”
“是呀是呀！真不知道天籁阁的那位是拜了哪路的神仙才能有这等好运气哟……”
一句句别有用意的话划破了夜的美妙，此起彼伏的在君子河上传开，谈论的话题人物自然都是那个半隐在月色轻纱后的人。
飘飘饮下最后一口酒，酥手一扬，白色光泽在暗夜中一闪而过，玉酒杯以一个美妙的弧度落入了暗波荡漾的河水中。在那些女子怔愣的眨眼间，那扇被瞩目的花窗已砰然关上，阻却了一切目光的探寻。
“打扰姑娘了。”
一个质地温润如玉般的清雅声音让飘飘一惊，倏然回身。
前一刻还只堆满精致饰具的房中，出现了一个擅自闯入的意外之客。在满室西域琉璃的华光宝气中，那一袭淡若流云的湖蓝非但不显格格不入，反倒更加衬托了那股不染世俗的出尘气质。
对他的出现倒也不是太意外，又或者说，他若不出现，才真是会让人小小失望一把呢……深媚杏眼闪过点点光芒，飘飘很快恢复镇定。
“哪里。城主大人亲临飘香楼，是我的荣幸。”
“姑娘说笑了。”司徒回的温文平静，似乎不愿在场面上多做攀谈。
飘飘看出他的意思，便也直接道：“说吧，司徒城主想知道什么？”
“傅姑娘身在何处。”
就算城主大人一开始便表明了此行目的明确，但这样的问话，也未免太过直白了些。飘飘微楞，而后有些故意的与他婉转了起来。
“我不是让人送信到司徒府去了么。一切等到群仙宴后就会真相大白。”
“在下明白姑娘不愿吐露详情必有缘故，但府内众人对傅姑娘的安危深感担忧。这一点，还望姑娘体谅。”司徒保持笑面，但语速却并不缓慢。
“哦？深感担忧？”飘飘玩味着这四个字，“司徒城主亦然？”
司徒浅浅泛开笑意：“傅家与司徒家世代交好，眼下傅姑娘父兄都不在身边，在下多担一份心也是应当。”
“这样。”对这番发乎情止于礼的回答，飘飘显然并不满意。意蕴傲气的眼风斜斜一扫，转身背对贵客走向了专用软榻，优雅半躺，点起了碧玉烟管。
“我很体谅你们的心情，但泠儿丫头在信中说的很明白，她需要在那个地方多留几日。不过你们可以放心。目前为止，她很好。”
司徒赞同点头。“以傅姑娘的聪慧，相信她有能力应对好局势。在下只需确认她的安好，必定不会妨碍到两位的任何计划。”
这话是说……他知道泠儿丫头有所打算？飘飘轻敲烟管，敲掉心头的淡惊。那暗藏深究的冷媚眼风，徐徐流向了隔着琴台从容端立的男子。
“司徒城主。”她道，“您在任何事上都如此坚持吗？”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厢房内忽而流淌开了说不清的微妙气氛，交织在香炉飘起的袅袅紫烟中，若有似无的在司徒玥琤周围缭绕不散。
微微蹙眉，司徒单手后背，宽大袖口带出清风一阵。“若有必要。”他答的谨慎而简洁。
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飘香楼头牌名伶几乎是在城主大人蹙眉的瞬间便明白了他那一刻的情绪……那是种与他温煦虚怀的个性不太相称的情绪。
虚怀若谷的城主大人，生气了。
为着这份惊觉，又似乎是自己的问题得到了满意的回应，飘飘不再迂回，乖乖奉上了答案。
“她在天籁阁。”
“多谢姑娘指点。”
得到答案，司徒也不再多留，拱手道谢之后，身形如风般闪出了厢房。
“让咱们品节清高的城主大人夜探烟花之地……丫头，你能耐不小啊……”
注视着被门外潜入的空气吹乱的紫烟，飘飘浓妆的慵懒艳容，染上了似愁还喜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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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河畔的喧嚣随着月影西移逐渐消淡下去。沿河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天籁阁偏西的厢房却燃起了微弱的光亮。
“今晚客人多了些，让傅姑娘久等了。”陆明湘纤手拨亮灯盏，侧首看着床板上的人儿缓缓转醒。
拢了拢御寒的披肩，陆明湘自夜风强劲的窗口移开，又道：“傅姑娘果然守信。既然飘飘姐抱恙退出了比赛，我也该履行承诺，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床上眉目半敛的女子闻言抛过去一个无力眼神，以示自己愿闻其详。
“我之前说过，宋朋之所以要把你藏起来，是为了保护你。他知道有人要对你不利。”
深吸一口气，西泠强撑涣散的意识，克制住全身的莫名酸痛，咬字出声：“知道……但又阻止不了……我猜，这个人必定与他关系密切吧……”
她说的极慢，声音轻而略带嘶哑。而陆明湘在耐心听完之后，有片刻的讶异，为她的敏锐。
“这个人说起来姑娘也不陌生，正是宋朋的主子，司徒府的人。”
宋朋的主子？西泠皱眉，她记得宋朋就职于南院，那南院的主子不就是……双手紧握成拳，她凭借最后的力气反驳：“不可能……”
并不理会她的难以置信，陆明湘径自说着自己知道的事实。“就我所知，宋朋的主子是想逼你离开那溪，走的越远越好。至于原因，宋朋倒是从未提过。”
怎么可能……西泠不再出声，苍白面孔上满是震惊，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几次三番想害她的竟然会是南院那位躺在病榻上的萧叔……那位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前几天她还去探望过的长辈，为何要千方百计逼自己离开那溪……他不是还一直劝说自己要嫁给他的独子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别的恐怕帮不上姑娘了。”
陆明湘的结语，以及之后的关窗离去，都没有让西泠从震撼中回过神来，随着神志的再度模糊，她脑中最后残留的，仍是一个个无解的疑问。
而无人发觉，在这间小小阁楼的屋顶上，一个暗影也因为这段对话而凝住了身形，唯有宽大的衣袖及长衫下摆，在夜风中飒飒飘动……
＊＊＊　　＊＊＊　　＊＊＊
夜风强劲。
淡渺月光下，一道人影几个点足飞跃，轻巧落在房门口，轻拍长袍正欲推门，敏锐的听觉让他察觉到不该有的动静，却有人早一步从里面拉开了两扇门。
“司徒，回来啦！”随着这声爽朗的招呼，司徒少爷的房内灯火瞬间亮起，成为一片黑暗的司徒府内唯一的光源。
司徒玥琤清俊的脸上滑过一丝无奈笑意，凭着过人的知觉感应到深夜驻守他睡房的两……三个人。
“楚兄，翩翩，卿卿姑娘。”竟然连傅家三姑娘都在，希望关家四少不会因此对他有所芥蒂。
“司徒大哥！我们等了好久了。公孙姐姐说你晚上一定会去找二姐的！”尽管子夜已过，但卿卿的精神似乎相当的好。这好，以及她话语中的若有所待，令司徒不由暗自叹气，突然很希望拿出城主的身份将某个乱掀风波的人驱逐出境。
而那个始作俑者，正满脸兴奋的跑过他身边，在夜风中四处张望：“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她留在那里很安全。”淡然回应，司徒径自走进房间。
公孙翩若不解的蹙起眉头，为这出乎她预料的情形感到不满。不该这样的，司徒明明都按她预想跑去找泠儿了，怎么就没把人救回来呢？
“再安全能比过司徒府？”不满反问，眯眼的神情摆明了不信司徒的说辞。说话间，还毫无避讳的踱进了司徒少爷房间，并且大刺刺的阖上了房门。
四个人在圆桌边坐定，泡上卿卿姑娘特意准备的热茶，开始了名副其实的秉烛夜谈。一切都自然的让司徒玥琤啼笑皆非……这个时候，该各自回房歇下了吧……话说回来，究竟是谁邀请他们留下的啊……
不过有公孙翩若在，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该觉得惊讶的。于是向来随遇而安的司徒少爷也就按捺住摇头的冲动，举杯慢饮，暂且将之前的种种疑虑放开，专心聆听另外三个人的高见。
“司徒，你说你都找到小泠儿了，干嘛不把她带回来？”
楚兄开口就是疑问。嗯，很符合他直来直往的个性……司徒少爷的回应是但笑不语。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莫非是泠儿不想跟他回来？”
翩翩在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就开始用激将，也完全在他预料……司徒少爷的回应还是但笑不语。
“其实我觉得二姐还是不出现更好，否则萧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群仙宴那日就是病少爷二十岁的生辰，如果二姐回来，那萧婶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二姐嫁给病少爷的！”
持杯的手一顿，司徒缓缓敛笑，脑中念头翻涌如潮，开口却是极淡极稳的语调：“卿卿姑娘，你说，群仙宴，恰好是萧家少爷弱冠之日？”
“是啊。我记得每年的这天都能看到萧家少爷踏出房门。而且每年的这一天，也是萧婶拜神拜的最快活的一天，应该不会错的。”
闻言，司徒玥琤沉默不语，房内一时陷入凝滞，烛火偶尔发出啪啪的声响，隐隐带出不安的气息。
耐心较差的楚风邢第一个忍不住，开口打破静默，“你在想什么？难道小泠儿的事与萧家少爷有关？”
这番疑问没有让沉思中的人回应，倒是傅卿卿听出了点心得：“二姐虽然待人冷淡，但向来与人无冤无仇，不可能会有人恨她恨到想除掉她！如果……如果是与那品行不良的萧家少爷有关，就能说得通啦！说不定是有人想透过二姐伤害他呢！不过，直接对付萧饮云不是更好吗？”
“或许凶手没法直接对那姓萧的下手。”公孙翩若淡道，专注目光没有从司徒玥琤脸上移开分毫，“司徒，你今晚得到什么消息？”
跳动的火光中，司徒玥琤英逸侧颜半明半灭。眨眼间，又恢复的一贯的清淡模样。
司徒笑着，对三人隐瞒的相当彻底：“我只知道，傅姑娘现在很安全。”
“司徒玥琤……”公孙城主的这一声颇带了些咬牙切齿。
尽管司徒城主脸色寻常甚至带笑，但室内紧绷的气氛仍然让傅卿卿立即站起缓颊。
“既，既然司徒大哥这么说，那我们就别担心啦！总之再等三日一切自会明朗的。”
“卿卿姑娘说的是，大小姐，咱们还是各自回屋休息吧。你不累，卿卿姑娘也累了。”看不过傅卿卿的满脸惊惶，楚风邢语带暗示的出言相劝。
公孙翩若深吸口气，对神情紧张的傅卿卿挤出一个笑容，回头看向司徒玥琤时仍是怒意横生。
“司徒玥琤，我话说前头，要是泠儿这回出了一点点点点的差池，我为你是问！”
狠话撂完，公孙城主甩甩衣袖起身大步踏出了房间，后面跟着面露苦笑的楚风邢，以及有些不知所措的与城主道别的傅卿卿。
当屋内再度沉静下来之际，终于得以独处的司徒玥琤方才露出了峭寒神色。
绑架傅姑娘的人，是宋朋。而幕后主使竟是萧迟焕。这样的真相莫怪傅姑娘震惊，连他这个向来觉得世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变化论者也不太敢相信。傅西泠与萧家人无仇无怨还是其次，萧家独苗萧饮云还需要与其结发共生才能活过二十岁，从萧家大婶这几日前来询问情形的状况就能看出萧家人究竟有多焦急，那么萧迟焕这样令人匪夷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那名歌伶的说法，却又并无可疑之处……
几番推敲，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司徒城主脸上的寒意才稍有消融。
“还是说……不止一个呢……若真如此，对于命不久矣的萧叔，又该作何处置呢……”
苦恼的自言自语撩动了一旁的烛火，堆落几上的厚厚红蜡，似乎预示着了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