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夏（下）

那个夏天，她流尽了一辈子的冷汗。
不断的沉睡，又在不堪承受的痛楚中苏醒，脑袋被无数次的凿开，缝合，敲碎，重黏起……每一次醒来，都似历过一次生不如死的炼狱，仅存一息。
如果没有那个声音，如果没有那只手，她或许早已被脑中的蚕食蛊虫啃噬而亡。
后颈处难以察觉的小小红点，延伸出一根细长鲜红的绝命线，将她一头柔亮黑发染成灰败。清遂凤眸逐日失神，灵逸容颜难掩凋落，明艳唇花转眼枯萎，清越嗓音终成暗哑。
很多次，她问自己为何还要坚持。每一次苏醒的代价，除了痛楚，更有一份记忆被尘封梦境。
只是还有那个人，那个名字，让她坚持用汗湿颤抖的手执起画笔，将镜中渐冷渐淡的眉眼一再描绘，深深描绘……
她知道自己忘了，却无法记起，自己遗忘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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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手链多少钱？我买了！”少女欢快的声音像最明媚的夏日，让乱哄哄的街道人群成为虚无背景。
浓妆深艳的女子在她对面浅浅笑着，嗓音沙哑：“十两银子。”
“来，给你二十两！以后有什么好东西就直接送到慕容山庄，我是慕容清鸾，现任无双城主慕容清音的堂妹。”高高在上的身份，她说的如往常般轻巧，正等着看对方惊讶又荣幸的表现，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反应……
“谢谢慕容姑娘。”接过银子的手颇瘦，指节突出，稳稳的没有丝毫激动的轻颤。客气的寒暄听起来似带笑意，语过之后却有淡淡凉意袭上听者心头。
慕容清鸾一怔，这才将一直放在琉璃珠链上的目光上移，当接触到那张同时糅杂着浓艳与清隽的面容时，她不由自主的倒抽了一口气。
“清鸾姑娘？”一旁的闻人鸢虹见她货银两讫后不走，只看着那卖货女子发呆，于是急性子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比武大会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啊……哦。”慕容清鸾如梦初醒般的点了点头，缓缓站起，却不知为何仍是移不开目光……
那是张太过特别的脸。妆容艳丽，却遮不了那抹冷。不是清音大哥脸上那种用表情刻画出的冷，而是种深入骨髓的寂然。冷的像是，比旁人少了几情几欲一般。
就算是笑着，不虚应的笑着，仍是有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扑面而来。眉目很美，她相信就算这女子不染铅华，也会很美，只是那双极为漂亮的翘尾凤眸却似一潭死水，映不出半点薄光。
等到三人不疾不徐的悠哉步子移出视线后许久，她才终于慢慢抬头，静静看着那一袭湖蓝云裳的背影远去……
“快跑！卫队来了！”
晴天一阵雷，耳边突然炸开了锅，街道两边摆地摊的人们手忙脚乱的收拾着物品，四散逃开。她也很是经验老道的包袱款款，将自己顺利化为平庸路人，淹没在人潮中。
或许是被贵客光顾了的缘故，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盯上了她背上的包袱……
转进一条人较少的长街，她警觉到背后的动静，在一只黑手自以为不知不觉的伸过来时，凤眸一敛，迅速有了动作。
“哎哎！快看！前头的比武大会还没开始，这边倒是先打起来了！西域的女子倒也不一般，真能打！”
两边的路人一时都停下脚步，兴致勃勃的朝她身后某处看了过去，慕容清鸾听他们提到西域女子，心中一动，脚步一停，回身看了过去。
只一眼，就惊呼了一句：“真的是那卖琉璃的姑娘！”
经她这么一叫，一旁的两人也都回过头来。
人群后退围出来的空处，西域风浓厚的艳丽长袍临风翻飞。女子拳脚极为凌厉，一连三招逼近，对方中年汉子招架的险象环生。
周围人群一阵嘘声，中年男子颜面尽失，双目暴瞪，在一声虎吼之后以破釜沉舟之姿提拳扑上！
就在众人为那瘦弱女子捏一把冷汗之时，却见她竟以更快更轻盈的步伐相迎，双手先是似蛇般无骨而又迅疾地化去男子挟带强劲内力的出拳，又迅雷不及掩耳，以两记刀手同时痛击男子脖颈，男子应声倒地！而年轻女子却已安然落在几步之外！
人群一阵骚动，皆为那女子叫好喝彩。无双卫队在此刻出现，人群立刻作鸟兽散。
“司徒哥哥，依你看，她的武功如何？”自小跟随慕容家的公子们游历江湖见惯各种高手，慕容清鸾看出这女子功夫了得，却又一时想不起是何门何派。至少她有印象的女侠中，还没有哪个是不使用武器直接与人近身交手，且招式如此柔滑又凌厉的！
美眸露出盎然兴味，她问着，却久等不到男子的回应。她疑惑侧首，发现司徒哥哥脸上永不落下的笑容不知何时竟隐了下去。他眉头轻蹙，似把全副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目光所在。
“司徒哥哥……”从未见过司徒玥琤有这般冷峻神情，慕容清鸾讶然不已……
那双一直像在寻找什么的水墨之眸，那双从未因任何人而停留的出尘之眸，竟然有了着落之处，定定的凝望着那个远去的瘦弱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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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有没有受伤？谁敢欺负你？釉儿帮你报仇！”
挣开貊乂的双手，绿裳女娃一路奔向“娘亲”，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跟在她后面的是笑带宠溺的高大男子。
“釉儿，我说过，傅姑娘能应付。”那种小角色，怎么配让他们娇贵的小公主出手。
“可恶的貊乂！不让我去帮忙就算了，为什么还不让我看！”愤愤瞪了高大男子一眼，釉儿小脸一垮，满是依赖的仰首，“娘……貊乂他看到你被欺负，竟然抱起釉儿就躲进街角！你说他是不是很贪生怕死？”
四岁多的小娃言语堪比七八岁的孩子，对于釉儿的早熟，她从一开始觉得不解，如今却已习以为常，只因知晓了这娃儿的成长历程有多坎坷。
西泠浅笑蹲下，迁就小女娃的身高。习惯性的轻抚那粉嫩脸颊，直到小娃儿满足的灿笑出一口耀眼白牙，她才又伸手从钱袋中摸出两颗碎银递上。
“釉儿，我没事。釉儿早上不是说要吃酸梅子吗？前面就有，来，拿着，自己去买。”
“嗯！”小娃听到自己喜爱的食物，双眼立刻放光，其他杂事暂且抛之脑后。
两人目送小娃一路欢快的跑向不远处的蜜饯铺子，缓缓迈开步子。
“你看到他了。”西泠率先开口，很清楚貊乂带着釉儿回避的原因。
“看情况姑娘并不急着认他，那我也不好让姑娘为难。”既然她在蛊毒已经解了一个月后还继续跟着他们，就表明她还没做好面对的心理准备，那么他也就不便出现在司徒玥琤的视线内，“只是，为什么？你苦苦熬过那些折磨，不就是为了他吗？”
“是，我是为了他。”西泠答的毫不犹豫，语调却平直的不含情绪，“司徒玥琤，司徒玥琤……这个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喜欢他，很喜欢。也清楚的记得是这个名字支撑自己一次次的醒来。可然后呢？当她真的可以见到他的时候，却没有任何欣喜若狂的感觉。
“我早就说过，蚕食蛊可解，也无解。你是保住了命，但你失去的，谁也无能为力。”貊乂言语虽淡然，看过去的眼神却有关怀。一年多的相处，他最清楚她经历的是什么，对她的顽强，他有敬意；对她一路走来从未拖过后腿反而几次三番保全了釉儿的行为，他更是感激，“你的蚕食蛊已解，体内残留的噬蛊没有蚕食虫当饲料，也会在一个月内自行消亡。明日我便启程回西夜，釉儿要暂时托付给姑娘你了。”
西泠闻言大惊：“回西夜？呼延氏还在追杀你们，这个时候回去不是自投罗网？”
“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釉儿是我西夜的公主，最正统的继承人。我与风倦受先王所托，立誓为她夺回西夜！我们用了两年时间部署一切，如今时机成熟。这次回去，套用你们中原人的一句话，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釉儿才四岁！万一你们……”
这结局她不敢猜测，这话她也说不下去，幸而貊乂及时打断。
“傅姑娘，釉儿与你投缘。若我与风倦在三个月后仍无消息，釉儿就拜托姑娘了。”
看出他眼中的毅然与决断，西泠深吸一口气，不再劝阻。
“釉儿已经没了家园，没了亲人，你不会忍心让她再失去你与风倦吧。”
知道她这话是想要他承诺，但此行凶险非常，他已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如今只剩为釉儿安排一个最好的安身之处。
“有神人司徒玥琤与傅姑娘照顾釉儿，我放心。”回她一记意味深长的淡笑，而后转头快步迎向奔回来的小公主，如往常一般将她高高托在掌心。
西泠凝滞了脚步。
貊乂这话，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临终托孤了……
甩头抛开脑中突来的刺痛，她用不满压下心中蔓延开来的惊恸。
托孤就托孤，干嘛还非得扯上司徒玥琤？这不是摆明了要她去找他……
西泠拖着散漫的步子跟在言笑晏晏却即将久别的两人身后。经过巷口时，头巾被一阵惊猛穿堂风吹开，浅灰发丝一时肆意飞扬，遮上那一脸的轻愁迷惘。
为什么？明明已经解了蛊毒，明明再没有梦境与恶痛纠缠……
可是为什么，这个夏天，还是那么冷。
“解决不了问题吗……”
一声轻叹悠悠飘散在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