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九十七章 吾道不孤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29
則天門上的鐘聲壹響,滿城處處鐘鼓齊鳴,匯奏成壹曲雄壯的交響樂,回蕩在洛陽城的天空中。
楊帆沒有返回宮城,而是向南城狄仁傑的家走去,迎著朝陽,伴著鼓聲,心情激蕩。
很多事,不曾親眼見到、不曾親自經歷,妳就無法體會那種椎心之痛,昨夜那壹幕,深深地觸痛了楊帆的心靈,他想為別人做點事。無關於他自己,無關於他的親人,無關於他的朋友,只為那壹份正義與良知。
他本以為他所經歷過的壹切,已讓他的血完全地冷下來,與他無關的壹切,都不會影響他的感情,直到這壹刻他才知道不是,他做不到冷血無情,更做不到四大皆空,哪怕那個人的不幸與他全無幹系,但是他們有壹樣東西是共通的,那就是人性。
苗神客說,人性是什麽?人性是比獸性更醜陋的東西。
或許,人的欲望和感情比野獸更復雜,便會有壹些為了利益比禽獸更殘忍的人,但是人之所以為人,絕不是因為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生,如果他們是區分人與獸的標準,那人只等說是壹種最殘忍的野獸!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的人性和愛。
楊帆相信狄仁傑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不僅僅是因為狄仁傑壹貫的風評,也是因為這短短時日的接觸,他知道狄仁傑與武氏壹族格格不入,知道狄仁傑同情黑齒常之的遭遇,想要拯救這位大將軍。
迫害黑齒常之的人無疑是武氏壹黨,這股強大的力量不是他能對付的,他願意去面對,卻不代表他必須去做壹件螳臂當車的無望之爭,他需要狄仁傑這樣的朝廷重臣。
狄府,壹早洛陽府就送來了有關苗神客壹案的調查副本。
狄仁傑早已坐在書房中,聽了舒阿盛稟報,擺擺手道:“擱那兒吧!”
黑齒常之死後,他空出來的這個大將軍職位,必定會引起壹番爭奪,最可能得手的人,就是陷害黑齒常之的人,他們準備最充分,而且沒有壹定的攫取這壹權力的把握,他們也沒必要下手對付黑齒常之。
如此壹來,狄仁傑想要力挽狂瀾,把這支軍權搶回來,就更加的困難,他必須利用壹切可以利用的勢力,不僅僅是反武的、中立的,隱蔽在朝野間的世家力量,甚至武氏壹族中不同派系的矛盾,也要充分加以利用才有可能成功。
這樣的話,他需要先確定,覬覦黑齒常之的大將軍權位的,到底是誰?是武三思,還是武承嗣。至於苗神客之死,與此事比較起來根本不堪壹提,縱然此事是武後親自吩咐,他也沒有那份閑心去理會。
“等壹等!”
舒阿盛輕手輕腳地放好洛陽府送來的案牘,剛要退下去,狄仁傑忽然又喚住他,把手中剛剛寫好的幾份東西遞過去,吩咐道:“這幾份請柬,盡快送出去,老夫要回請太平公主和幾位宰相。還有,如果沈沐來了,把他引來見我!”
舒阿盛答應壹聲,接過狄仁傑親手寫好的請柬退了下去。
狄仁傑緩緩站起,在房中慢慢地踱著步子,右手握拳,壹記壹記地敲在左掌心裏,正在反復推敲著黑齒常之壹死,對誰更為有利。盡管他只要耐心地等壹等,兇手很可能就會為了爭奪軍權,自己浮出水面,但是等到那時再行動可就有些遲了。
“阿郎……”
狄仁傑正壹根壹根地揪著胡須苦苦思索著,舒阿盛忽然壹腳踏進門來,狄仁傑眼睛壹亮,問道:“可是沈沐到了?”
舒阿盛道:“阿郎,不是沈沐,而是昨日陪同阿郎辦案的楊帆,他說有機密要事要與阿郎商量。”
狄仁傑壹怔,奇道:“楊帆?壹大早的他怎麽來了,快帶來他見我。”
舒阿盛答應壹聲,轉身往外就走,壹邊走壹邊道:“是,這人也真是奇怪,有門不走,居然翻墻而入,害得我還以為青天白日的有賊闖進來了呢……”
“等等!”
狄仁傑的眼神銳利起來:“妳說他是逾墻而入?”
舒阿盛道:“是啊!”
狄仁傑想了想道:“他在哪裏?”
舒阿盛道:“就在西跨院兒裏,他從院外那片樹林子裏翻過來的,若非小人去西院找那燙金的請柬帖兒,還發現不了呢,我叫他先候在那兒,來問問阿郎見是不見。”
狄仁傑目光微微壹閃,道:“原來如此……,不要帶他來了,老夫去見他。可還有人知道他闖進府來?”
舒阿盛道:“沒有,小人想著,以他身份也沒有做賊的道理,所以就沒使人看著。”
狄仁傑道:“做得好,這件事不要張揚與其他人知道。走,立即帶老夫去見他!”
狄仁傑的腿腳還沒好利索,不過已經好了七八成了,不用力快走也沒太大問題,就讓舒阿盛領著,向西跨院趕去。
嬋娟捧了壹碗熱奶酪剛剛走到書房邊上,瞧見狄仁傑跟著舒阿盛鬼鬼祟祟的樣子,忍不住喚道:“阿郎,奶酪端來了。”
狄仁傑擺擺手,豎指於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便與舒阿盛溜開了去。
嬋娟納罕地自語道:“這老頭兒,又忙什麽去了?”
這時,府上管事走來,壹見嬋娟端著碗站在那兒,便道:“嬋娟姑娘,沈沐過府拜望阿郎,阿郎可在書房麽?”
“他來了?”
嬋娟雙眼壹亮,忙道:“把他請到書房來吧,阿郎壹會兒就見他。”
管事笑應壹聲,轉身離去。
嬋娟看看手中的熱奶酪,皺了皺鼻子,道:“怪老頭兒,不喝拉倒,妳不喝給我三哥喝!”
……
西跨院裏,楊帆見到狄仁傑,便鄭重地道:“伯父,小侄冒昧拜訪,是有壹件大事想要告知伯父。”
狄仁傑道:“可是苗神客壹案有了什麽重大線索?”
楊帆道:“不是,小侄這裏有關於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冤情,思來想去,滿朝上下,也唯有求助於伯父了!”
楊帆二話不說,直接捧過那個包袱,狄仁傑目光壹凝,道:“這是……”
楊帆道:“伯父請先看看。”
狄仁傑接過包袱,打開來,只見裏邊包裹著許多信柬、公函和軍中的案牘,甚至還有壹些厚厚的名冊。
狄仁傑只翻閱了幾樣東西,臉色就變了:“賢侄,這東西妳是從哪兒弄來的?”
楊帆道:“伯父以為,這些東西可以作為證據麽?”
狄仁傑道:“什麽證據?”
楊帆道:“為黑齒常之大將軍洗刷罪名,揪出陷殺大將軍的幕後真兇的證據!”
狄仁傑瞇起壹雙老眼,細細打量楊帆良久,輕輕擺了擺手,對舒阿盛道:“阿盛,妳去門外看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諾!”
舒阿盛閃到門外,狄仁傑盯著楊帆,沈聲道:“妳跟黑齒常之,是什麽關系?”
楊帆道:“素不相識!”
狄仁傑道:“妳可知道,黑齒常之是當朝國公,威鎮邊陲的壹方大將,尚且死得不明不白,這包東西,足以要了妳的性命,哪怕妳死了,都掀不起壹絲風浪,妳只是壹名士兵,實無必要為他人強出頭!”
楊帆道:“總要有人出頭的,妳說是麽,狄伯父!”
狄仁傑盯了他良久,眸中漸漸露出欣慰之色,輕輕點頭道:“吾道不孤……”
楊帆自然聽得懂這句話,不禁喜道:“伯父答應插手了?”
狄仁傑道:“此事老夫既然知道了,自然就要管!不過,現在不行!”
楊帆壹怔,微怒道:“這是為何?”
狄仁傑搖搖頭道:“妳這孩子,空有壹腔熱血是不行的,凡事要講究策略。從這些證據來看,黑齒常之是被武承嗣、丘神績、周興壹夥人坑害的。如果黑齒常之將軍還沒有死,老夫會馬上帶著這包東西進宮面見天後,天後壹定會赦免他的罪名,用很體面的方式,‘洗脫’他的罪名,還他公道,同時也證明了朝廷的清明。可是……”
狄仁傑凝視著楊帆,道:“黑齒常之死了!壹位國公、壹位戍邊多年、功勛卓著的大將軍莫名其妙地死了,如果赦免他無罪,就必須得有人來負責!誰來負責?壹個死掉的黑齒常之是沒有用的,而那些陷害黑齒常之的人,卻對天後還有大用。妳說結果會怎麽樣?”
楊帆忍不住問道:“結果會怎樣?”
狄仁傑道:“結果就是石沈大海,這件案子錯也要壹直錯下去,而陷害黑齒常之將軍的人,或許會被天後召去痛罵壹頓,卻依舊還要用他!”
楊帆只覺額頭的青筋“崩崩”地跳了幾下,咬著牙根道:“那麽,這樁冤案就這麽了啦不成?”
狄仁傑輕輕搖了搖頭,在房中緩緩地踱著步子,眼睛習慣性地瞇了起來:“毒藥有時候能殺人,有時候也能救人,全看妳用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同樣壹件證據,有時候拿出來會致人於死地,有時候卻可讓他得到豁免。”
他站定身子,徐徐轉身,看向楊帆,沈聲道:“要讓它發揮應有的作用,需要壹個恰當的時機,妳若相信老夫,就把它留在這裏。老夫向妳保證,這些證據,壹定會在可以把奸人繩之以法的時候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