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5章 箭塔

　　遙奴是石堡裏第壹個因歡奴而死的人，顧慎為從來沒有忘記那個尖臉少年，尤其是他走火入魔而死的場景。
　　瀕死的遙奴躺在炕上，盯著歡奴，神色迷惑而茫然，臉上湧現壹片紅潮，隨即退去，胸膛劇烈起伏，兩條胳膊狂暴地甩動著，敲得身下的土炕梆梆響，然後聲嘶力竭地笑起來。
　　遙奴進入迷亂的狀態，臉上紅潮來了又退，退了又來，有時他會積聚壹點力氣，全用在喋喋不休上，說的盡是些胡言亂語，他將金鵬堡忘在了腦後，提起的人和物都來自從前的經歷，壹會自誇，壹會咒罵，壹會又在哀求，就像壹名獨角戲戲子，壹人分飾眾角。
　　“歡奴，妳逃不掉的，我在地獄裏等著妳。”死前的回光返照，遙奴用盡最後壹絲力氣說出這句既是威脅也是期待的話。
　　顧慎為想不到，遙奴從地獄中派出的使者會是荷女。
　　其實也有過蛛絲馬跡，只是顧慎為從來沒有註意過。
　　遙奴是個浮誇喜歡吹噓的人，對自己將成為殺手學徒十分得意，每天從雪娘那裏回到住處都會炫耀壹番，卻從來沒有提起壹塊練武的荷女，情竇初開的少年將她視為獨有的秘密，不願與任何人分享。
　　荷女雖然為人不是很熱情，但她天生具有吸引人的壹面，在雕木院裏結交很多朋友，當初的“臂奴幫”主要就是靠她聯合不同背景的學徒，可她對歡奴第壹次見面就表現出嫉恨，顧慎為還以為她想當雪娘唯壹的弟子，現在終於明白了全部原因。
　　剎那間，顧慎為心中的嫉妒、失望、憤恨、悲傷全都消失了。
　　報仇是世上最正當的權利之壹，他向金鵬堡尋仇，殺傷無數，自然也會有人向他尋仇，荷女只是第壹個罷了。
　　“他壹定很會討妳喜歡。”震驚之後，顧慎為平靜了，只要願意，遙奴有本事討好任何人，對於剛進石堡生活在羅寧茶與雪娘雙重壓迫下的荷女來說，遙奴肯定是她唯壹的安慰。
　　“或許吧，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甚至不記得他的樣子。”荷女不像是在撒謊，也沒有必要撒謊，她微微蹙眉，努力回憶，最後還是搖搖頭，“現在想起來，他好像也不怎麽樣，要不是被妳害死，在雕木院裏也挨不過壹個月。”
　　“可妳還是要為他報仇。”本來已經明白壹切的顧慎為又糊塗了，平生第壹次在心裏發出成熟男人的想法：女人的心思誰也無法了解。
　　“人死了，也被忘了，仇恨卻會永遠留在這裏。”荷女按著自己的心口，“這是《死人經》的真諦，妳應該明白的。”
　　顧慎為當然明白，他自己就有過切身體會，仇恨最強大的敵人是時間，歲月能將世上所有人沖刷得面目全非，仇恨不過是人心中壹塊突兀的巨石，同樣敵不過永無歇止的打磨，荷女不記得遙奴，他又何曾清晰地記得家人？不過三年時間，父母兄姊的樣子早已模糊，變成純粹的符號，給心中的仇恨壹個越來越微弱的理由。
　　但他的仇恨幾乎從未消失，反而歷久彌盛，這壹切全要拜《死人經》所賜，是它阻止了時間的進攻，讓他以仇恨的名義，心無滯礙地殺人，只是在散功之後練不了《死人經》，他心中的仇恨才有過短暫的軟弱。
　　當兩名不知情的少年下決心修練《死人經》的時候，就已經將心中的仇恨固化，再也無法化解。
　　荷女比顧慎為更早看破這壹點，因此她的心思更加糾結與矛盾。
　　顧慎為看著對面的少女，突然間與她心有靈犀，他們之間向來就有很深的默契，即使在變成敵人之後，也能互相明白對方的心意。
　　兩人有壹會沒說話，荷女跳上正對垛口的弩床，抱膝而坐，望著外面的黑夜，好像已經忘了十步以外的歡奴。
　　“為了讓我走火入魔，妳可費了不少心思。”這是顧慎為由衷的贊嘆，他自己策劃過許多陰謀詭計，沒有壹條能比得上這壹個。
　　“不算什麽，要不是妳的《死人經》，就憑我對內功的那點了解，也編不出讓妳走火入魔的東西來。”
　　“這麽說《無道書》全是假的嘍？”
　　“只有最後壹章被我稍加改動，其它都是真的，得到無道神功是我最重要的任務，可不能亂改亂劃。”
　　“妳偷偷多帶了壹塊木板，重新刻下修改的第七章？”
　　荷女點點頭，她將正確的第七章藏於裙內，誰也沒有發現，“羅寧茶真是嚇了我壹跳，那個蠢女人搶走木板，差點讓我的計劃徹底失敗。”
　　“沒想到她竟然會無意中救我壹命，可笑的是，是我自己將那塊木板要回來的。”
　　荷女似乎不願談論這個話題，可是過了壹會，她從懷中掏出壹枚戒指，在月光下晃了晃，“她讓我割下妳的人頭。”
　　顧慎為笑起來，連心情都舒暢許多，“那個女人，我就知道她會這樣。”
　　“可妳還是跟她……上床。”
　　荷女依然從容自若，聲音卻發生了細微的變化，讓顧慎為陡然覺得這是壹名可愛的少女，而不是冷血無情的殺手，“妳在嫉妒？”
　　“我沒……”荷女否認得太快了，連自己也覺得不真實，冷笑壹聲，幹脆承認，“嫉妒又怎樣？我還是會殺死妳。”
　　“所以妳選擇了最艱難最緩慢的殺人方法。”顧慎為沒有說“最痛苦”，雖然身上的寒意越來越重，他卻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妳還是舍不得殺我，妳說是《死人經》讓妳無法忘記仇恨，妳卻沒有按《死人經》的記載壹劍殺人。”
　　“妳不是也壹樣，有多少次機會能殺死十公子，妳都找借口錯過了。”
　　兩人壹起陷入沈默，剛剛獲得的默契煙消雲散，好壹會才恢復對話。
　　“我的真名叫顧慎為。”
　　“我知道。”
　　顧慎為有壹回受傷，在昏迷中胡言亂語，荷女照顧他壹夜，基本什麽都聽到了。
　　“這是上官如送給我的劍。”顧慎為從身邊的包裹裏拿出短劍，“可它原來就屬於我，是父親送我的禮物，上官怒殺了我全家，奪走此劍，又給了上官如。”
　　顧慎為講這個故事表示自己不可能喜歡上官如，荷女明白這層意思，卻沒有被打動，“愛壹個人沒什麽錯，只要妳能硬起心腸殺死所愛的人，就是最終的勝利者，妳失敗了，而我不會。”
　　有壹剎那的工夫，顧慎為想要哀求，他甚至覺得荷女之所以采取這樣壹個麻煩的方法殺人，就是在等他低頭懇請原諒表達愛意，但他終於沒有開口，他已經忍受了多年的屈辱，不想在最後壹刻失掉僅存的尊嚴。
　　“曉月堂會滅掉金鵬堡？”
　　“當然。”
　　“如果可以的話，殺死上官伐和上官怒的時候，告訴他們我的真名字。還有督城官衛嵩，他也是我的仇人，但我不知道誰是主使者。”
　　荷女扭頭看著顧慎為，聲音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溫柔，“我會殺死妳所有的仇人，連幕後的主使者都給妳找出來，每殺死壹個，我都會告訴他，歡奴是中原顧氏的子孫，托我來報仇。”
　　“謝謝。”
　　“不，謝謝妳。妳死了以後，我需要壹個新的仇恨，好讓《死人經》劍法不受影響。”
　　顧慎為想起十壹歲的初南屏，那個小孩子壹心想練無情劍法，卻連臨時結交的朋友也不忍心殺，眼前的少女才是練那套劍法的最佳人選。
　　他們不再說話，誰也不動，任憑黑夜在兩人之間越來越濃，像壹堵有形質的鐵墻將他們隔開。
　　體內的寒意徹入骨髓，顧慎為強忍著不動聲色，荷女想看他走火入魔而死，他卻不想跟遙奴壹樣失去控制。
　　清晨的壹縷陽光從荷女頭頂掠過，射到顧慎為身上，他沒有感到壹絲暖意，卻被眼前的景象所打動，不由得脫口而出，“妳真美。”
　　荷女全身籠罩在妙不可言的光線中，好像鴻蒙初判天地首孕的第壹朵花，未經任何汙染，連呼吸的空氣都是最新鮮的。
　　荷女詫異地轉過頭來，隨著光線角度的變化，她恢復正常的模樣，仍然很美，卻失去那種令人仰視的聖潔，神情有壹點點不同，好像……哭過。
　　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兩人之間的隔閡消失得幹幹凈凈，或許只要少年的壹句話，就能敵過《死人經》的魔力，將恨轉化成愛。
　　壹朵烏雲從空中飛過，陰影瞬間遮蔽垛口，荷女像是受到偷襲，倏地跳下弩床，壹個人就拉開了弩弦，神色戒備，好壹會才松口氣，她已經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機會就這麽過去了，顧慎為還是沒有開口，《死人經》現在對他幾乎沒有影響，他能按照本性思考，心中厭倦了無休止的殺戮，更願意將這項艱巨的任務轉交給別人。
　　他就要死於走火入魔，卻對陰謀的制定者荷女充滿了同情與感激。
　　荷女緊緊握住劍柄，抑制處於崩潰邊緣的情感，她看懂了少年的全部心思，好像他是透明的人，於是感到十分驕傲，她不僅要殺死所愛的人，還將替他報仇。
　　也就是這份驕傲，讓她將仇恨的壹切原因都推到《死人經》身上，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最心中真實的想法：是歡奴遲遲不肯回報她的愛意，才帶來郁積難消的恨意。
　　壹小隊殺手踩著清晨的陽光走向往生崖，荷女臉色壹變，“愚蠢的流花，他被追蹤了。”
　　流花行蹤暴露，發現他的殺手們還沒有充分理解這件事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