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9章 新王

　　夢想曾經觸手可及，施青覺擡起手臂，現在還到嗅到那股令人迷醉的氣息，像是盛夏的傍晚伽藍鐘聲響過之後迷漫在庭院裏的草木芬芳，每到那時，眾多年輕僧人的腳步就會變得略微急促，晚課時的誦經聲也多了幾層起伏。
　　當年的施青覺不知道這種模糊情感的來源，在師尊的教導下，將它當成趁虛而入的魔念，花費大量時間學習如何與之對抗，終於他醒悟過來，不僅接受魔念的誘惑，還要主動撲向它、擁抱它，如果前方是火海，他願意壹同灰飛煙滅，如果腳下是懸崖，他願意在粉身碎骨之前享受片刻的歡愉。
　　可是魔念卻跟他開了壹個大大的玩笑，第壹個令他心動的“魔女”就是個死人——他是在壹群富商悼念蕭鳳釵的深情回憶中凡心大熾的，第二個也是更加令他刻骨銘心的迷戀對象，卻在前景壹片光明的時候香消玉殞。
　　或許這是佛祖的安排，專門懲罰他這個意誌不堅半路還俗的弟子，施青覺雙手合什默念了幾句經文，然後對自己信奉了半生的偶像大聲說：“滾妳奶奶個球。”
　　十余名鐵山頭目正在奮力爭吵，唾星橫飛，手臂糾纏在壹起，眼看就要打起來了，誰也沒把所謂的軍師放在眼裏，突然聽到這樣壹句罵人話，全都楞住了，壹起扭頭看著他，好像手下最膽怯的小嘍啰竟然在火並時持槍沖在了最前面。
　　施青覺明白自己只是壹名外來者，對鐵山將士沒有任何威懾力，發現十余雙惡狠狠的目光正盯著自己，心中不由得壹顫，張開嘴，想要解釋說自己罵的不是他們，卻壹個字也說不出來。
　　糾纏在壹起的胳膊分開了，壹名又矮又壯的頭目走到施青覺面前，拔出腰刀，支在地上，做出側耳傾聽的姿勢，“再說壹遍，妳是讓我們滾嗎？”
　　施青覺站起身，壹個字壹個字地說：“滾妳奶……”
　　他不知道自己還要怕什麽，生命可悲而又可笑，唯有幾聲發自內心的痛罵，才能讓它變得嚴肅壹點。
　　強盜可沒有和尚那些微妙的心思，他們罵人只是壹個習慣，“沒殼的王八，軟蛋的禿驢……”然後緊接著就是另壹個習慣，揮刀便砍。
　　施青覺初步衡量，覺得自己能打過這名頭目，可是在狹窄的帳篷裏，眾人若是壹哄而上，亂刀之下自己絕無生還之理。
　　他正想脫身辦法，砍來的刀卻被另壹柄刀格開了，“等等。”壹名面相陰鷙的頭目說，“聽聽和尚怎麽說。”
　　“他罵人！”矮壯頭目似乎有些忌憚擋他的人，放下刀，還是很不服氣。
　　“罵人死不了。”陰鷙頭目厲聲道，然後對施青覺說：“和尚，膽子不小，小姐生前指定妳代管鐵山，我們尊敬她，所以給妳壹次說話的機會，有道理，大家壹塊喝酒，沒道理，操妳祖宗，我們幾個壹塊喝妳的血！”
　　原本爭吵不休的頭目們都贊同這話，點頭、拔刀，將施青覺圍住，矮壯頭目舔舔嘴唇，看樣子是準備喝血。
　　施青覺腦子裏壹團混亂，只能想到哪說到哪，聲音卻比誰都要洪亮，沒露出壹點怯意，“妳們爭論到底誰才是殺死小姐的元兇，要我說，這有屁用？鐵山滿打滿算不過三千人，營地前後左右各有壹支萬人軍，咱們自保都難……”
　　“先別說‘咱們’。”陰鷙頭目打斷他，“妳不就是想說鐵山沒有報仇的實力嗎？那可不壹定，龍王和獨步王勢不兩立，誰殺死了小姐，鐵山就投向另壹方，借助他的力量報仇，怎麽樣？”
　　眾人紛紛點頭，雖然在誰是真兇這壹點上存有爭議，但是如何報仇他們的意見倒是非常壹致。
　　施青覺發出壹連串的大笑，稍微拖延時間，然後說：“然後呢？”
　　“然後什麽？報仇雪恨了唄。”矮壯頭目說。
　　施青覺連連搖頭，撇著嘴，壹臉的鄙夷，“然後鐵山就會被龍王或者獨步王徹底吞並，連名字都留不下，妳們或許能替小姐報仇，卻搭上整個鐵山的三千兄弟，從此大頭神與羅夫人再也無人記得。”
　　矮壯頭目將刀壹橫，“放屁，妳怎麽知道鐵山壹定會被吞並？老子手中的刀可不同意！”
　　壹名年紀大些的頭目嘆了口氣，“和尚說得有點道理，大家忘了嗎？就在去年，咱們差壹點被金鵬堡吃掉，要不是小姐把咱們要回來，兄弟們早就穿金鵬軍的盔甲啦。”
　　矮壯頭目左右掃了兩眼，惱怒地小聲說：“加入金鵬軍也沒什麽不好，獨步王肯定幫咱們報仇。”
　　“仇人是不是龍王還不知道呢，妳著什麽急？”立刻就有另壹派的頭目大聲說，三言兩語間，頭目們又吵了起來，這回都握著刀，架勢更加兇猛。
　　施青覺推開擋路的矮壯頭目，走進人群中間，對身邊晃來晃去的刀視而不見，大聲說：“都是為了鐵山，有什麽可吵的？”
　　“聽他說。”三四名頭目首先放棄爭吵。
　　“妳說怎麽辦？”矮壯頭目跟在施青覺身後，刀尖對著他的腰。
　　“我說鐵山之名不可丟，大頭神和小姐也絕不願意看到兄弟們淪為他人的部下，所以咱們誰也不投靠。”
　　“那可真沒辦法報仇了。”陰鷙頭目兩手壹攤，“才三千人，其實都不到這個數。”
　　“未必。”施青覺心裏壹點辦法也沒有，但他知道自己必須硬著頭皮說下去，“龍王當初逃出金鵬堡的時候只有壹個人，幾年工夫，就帶領大軍回璧玉城與獨步王壹較高下，鐵山三千兄弟，難道還不如當初的龍王？”
　　“大道理誰都懂，說點具體的。”矮壯頭目又逼近壹步，刀尖離施青覺不過幾寸距離。
　　施青覺轉過身，“龍王與獨步王之間的較量不會在比武之後結束，還會繼續下去，這就是鐵山報仇的機會，咱們坐山觀虎鬥，等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
　　陰鷙頭目狐疑地看著他，“和尚，妳不是龍王的人嗎？”
　　“我認識龍王比妳們還晚，跟他總共沒說過幾句話，只是剛還俗的時候在他那裏棲身而已，我不是龍王的人，從來就不是，加入鐵山之後，就更不是了。”
　　頭目們都不太相信，只有壹人說道：“不管怎麽說，和尚救過小姐，而且小姐親自任命他當大博士，並且委托他代管鐵山。”
　　“他還親手殺死過拿戈。”另壹名頭目陰陰地說。
　　拿戈背叛大頭神的女兒，其罪可誅，但是在鐵山諸人的心目中，殺他的人起碼應該是本軍兄弟，而不是壹個“外人”。
　　施青覺昂起頭，“再給我壹次機會，我還是會壹槍捅死拿戈，沒錯，只要是得罪小姐的人，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不管他是誰。我愛慕小姐，所做壹切事情都是為了接近她，就算被她踩在腳底下也心甘情願，可是她死了，我就只剩下壹個念頭——替她報仇，哪怕身受千刀萬剮，只要還有壹口氣，也要替她報仇。”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頭目面面相覷，羅寧茶美艷驚人，鐵山將士向來引以為傲，私下裏自然也少不了種種幻想，可是沒人敢當眾說出來，那簡直是壹種褻瀆，剛加入鐵山沒幾天的和尚卻承認了，而且理直氣壯。
　　矮壯頭目突然揮起刀，狠狠插進地面，拍著胸脯，“男子漢大丈夫，就得敢想敢說，他奶奶的，我也喜歡小姐，她看我壹眼，老子壹連幾天都能精神抖擻，和尚，就憑妳這幾句話，我當妳是兄弟，相信妳是真心想為小姐報仇。”
　　其他頭目猶豫片刻，也都將手中兵器刺進地面，壹起高聲說：“替小姐報仇。”
　　施青覺背水壹戰，沒想到竟會成功，正準備趁勢再說幾句豪言壯語，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壹名小頭目，興奮地說：“來了，來了，大頭神的外孫，小姐的親生兒子進營了。”
　　頭目們呼拉壹聲爭先恐後地沖出帳篷迎接，剛剛取得壹點信任的施青覺被扔在帳篷裏，尷尬地等了壹會，也追上去。
　　天已經黑了，躲在韓芬懷裏的上官成受到前所未有的熱情歡迎，鐵山將士幾乎全營出動，擠在路邊觀看，好像這個小孩是第壹次到來。
　　上官成有點害怕，更緊地抱住韓芬的脖子，韓芬卻興高采烈，“咦，從前來的時候，可沒這麽多人啊，今天這是怎麽了？”
　　頭目們跑過來，壹塊下跪，韓芬笑嘻嘻地說：“快快請起，大家太客氣了，我連點準備都沒有……”
　　施青覺晚了壹步，跪下之後卻第壹個起身，走到韓芬身前，伸出手臂，期待地看著她懷裏的小孩兒。
　　上官成驚疑不定，甚至不敢看陌生的光頭男子，直到從韓芬的眼神裏得到鼓勵，才轉過身，慢慢地傾過去。
　　施青覺小心翼翼地接過上官成，沒有抱在懷裏，而是高舉過頂，面朝眾人，氣沈丹田，大聲宣布：“鐵山之主，這就是鐵山之主！”腦子裏靈光壹閃，又加上壹個稱呼，“鐵槍王！”
　　呼聲四起，“鐵槍王”三個字從所有人口中喊出，上官成懼意消散，小臉興奮得發紅，用稚嫩的聲音跟著大家壹塊叫喊。
　　施青覺將上官成抱在懷裏，對眾人說：“鐵山又有主人了，咱們要做的第壹件事就是離開這個鬼地方，鐵山不需要保護，鐵山是天下第壹匪幫，就是要橫行無忌。”
　　沈默片刻，更加響亮的歡呼聲響起，十余名頭目驚愕萬分，誰也不明白主導權什麽時候落到和尚手裏了，可是他們馬上也跟著歡呼起來，沒人願意這個時候提出異議。
　　上官成對周圍發生的壹切不明所以，甚至不知道鐵槍王就是自己，他好奇地伸手去摸陌生人的光頭，本能地覺得這個懷抱也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