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六章 投名狀
心魔 by 沁紙花青
2019-2-3 20:24
卻說這尹平誌被小廝引進門,卻不急著走。同小廝到壹處嶙峋的假山後站定了,問:“趙大人今日事情辦得如何?”
那小廝眼圈紅腫,似是剛哭過,啞著嗓子道:“他這幾日見人便打、便罵,也不怎的寵愛我了,壹直在孫夫人那裏過夜,我也不曉得詳情。”
尹平誌略想了壹會兒,自言自語道:“孫夫人……其父乃是三司禦史。他是討好她去了。只是這幾日有其他人來沒有?”
小廝抹抹眼睛:“我依三叔說的,這幾日留心衙門馬廄裏的馬。果真看到壹匹北地的長毛馬。想是北邊來人了。那人走之後,趙大人似就不那麽淒惶了,我猜……”
“好好好。”尹平誌略松壹口氣,“趙家來人了。咱們的這位知府,畢竟是趙家人啊。那我這畫就是雪中送炭了。妳引三叔進去,莫哭了。妳那堂妹的仇……哼……”
小廝聽他這話,忙擡頭瞪圓了眼:“仇?三叔妳知道是誰做的?”
尹平誌咬了咬牙:“暫不好與妳說。只管帶路去。”
小廝固然還想問,但知道自己這位三叔也不是什麽好脾氣。只好在心裏嘆幾聲他那命苦的尹妹妹,拿袖子抹著眼,帶尹平誌從後花園裏壹路走過去。
到了後廂,小廝便道:“三叔稍等。大人在裏面,我去通稟。”
但隔了壹刻鐘之後這小廝才出來,捂著臉,道:“大人脾氣還是不大好……但總算同意見三叔壹面。您進去了……可小意著些……”
尹平誌不待他說完便隨口應了,走到門前。
稍稍理了理衣服、正正冠,他伸手推門、進門、反手關門,然後昂首往前走了兩步。
知府趙大人,正坐在案前。屋子裏只點了兩根火燭,光線昏暗。他單手持了壹卷書在看,聽見尹平誌進來只微微瞇眼看了他壹下子,就收回目光。
再看了壹會兒書才道:“我知道妳這人。”
“有事說吧。我煩得很,撿要緊的說。”
他說完又去看書,但顯然只是用“看書”這個行為來平撫自己的心情。那壹頁,他實則已經看了壹刻鐘了。
尹平誌深吸壹口氣,從懷裏將錦囊抽出來。上前幾步雙手將它奉在知府面前的案幾上,沈聲道:“我來為大人雪中送炭,也想為自己謀個好前程。”
這話說完,趙知府微微壹皺眉:“滾出去。”
有那麽壹瞬間尹平誌疑是自己聽錯了話。但在看到趙知府臉上隨後流露出的強烈厭惡感之後,意識到自己沒聽錯。
這位大人沒心思聽他的下壹句,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滾出去”。
因為他不清楚、他那侍奉這位趙大人的侄兒也不清楚的是,在這幾日,已有很多人通過各種途徑來見了這位即將失勢的知府,並且提出很多自以為高明的建議。
這些建議另這位趙大人徹底失去耐心——在壹個時辰之前有壹個人建議這位大人“據渭城而謀天下”——此人現被剝光了衣服關在大牢裏。
因而當尹平誌說出那樣壹句他自認為“平地壹聲驚雷”的話之後,知府大人便知曉了他的來意——滾出去。
但他仍舊試著做了壹點努力。他沒有乖乖滾出去,而是迅速地打開案幾上的錦囊,將裏面的畫卷抽出來、展開,以急切又期盼的語氣說:“大人,您看這幅畫——畫師說,這是珍卷!”
這位趙大人又盯著書頁看了壹會兒,才微微皺眉掃壹眼這幅畫。
然後轉頭壹邊繼續看書,壹邊用壹只手將這畫拿了,抖壹抖、咳壹聲,擱在自己臉前。
如此細細瞧了壹會兒,才道:“怎麽說是珍卷?這樣的珍卷?”
“卑職親眼見他作出來的。是那李雲心作出來的。”尹平誌趕忙道,“作出這畫之後,那李雲心就到了河邊……”
“……卑職盯了他三天。怕漏了,還帶了壹個有些見識的畫師……”
“……那畫師說是珍卷,想不會錯的。卑職便……來獻給大人。”
他以急切卻又有條理的話說了整件事——包括自己殺了那乞丐的事。
知府靜靜地聽了、沈思壹會之後,放下手中書卷。然後在昏暗的燭光中盯著他:“妳這個人,倒是有膽識。但此時我自身難保,妳找我謀什麽前程?”
話至止,尹平誌便單膝拜了下去,道:“小人雖是個吏,但好在結交的人多些,也不算見識短。因而小人清楚,大人是趙家人——大人是北地趙家人。”
“都說這天下是天子的。但也有人說,這天下是趙家的。小人不清楚太多內情,但只知道本朝自立朝以來,進了太虛閣的三十四位歷代賢臣中,有二十六位是姓趙的。”
“知道這些,小人便知道大人絕對不會失勢——哪怕暫時要避了風頭、貶謫、去官,也終有起復的壹天。小人今年四十三歲,是吏員出身,不識字。在柳河府做了捕頭,已是做到了頭,再無存進可能。因此小人知道,想要再有作為,就必須要兵走偏鋒——大人您,便是小人的偏鋒。”
這話說完,他深深拜下去。
等了好壹會兒,才聽見那趙大人說:“自以為……這番話說得壹聲驚雷、可令我覺得妳這人新奇有趣,不同尋常?”
“蠢。若不是看在妳這畫的份兒上,但憑‘這天下是趙家人的天下’這幾個字,我就當場誅殺了妳。”
“我北地趙氏,世受皇恩——”他遙遙向北拱了拱手,厲聲道,“這天下,便是陛下的天下,何來第二種說法?”
又略緩和了語氣:“妳以後在我面前再說這話,我定不饒妳。”
尹平誌微微壹楞,隨後深吸壹口氣,顫聲道:“謝大人!尹平誌,願為大人差遣!”
但知府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壹會兒,才又道:“我知道妳這人。往日李耀嗣來我府裏議事,都對妳贊許有加,誇妳做事沈穩老練。但今日……妳說這些話,又說得如此唐突——是為何?這可不像是個壹府捕頭,倒像是那些輕狂小兒了。”
尹平誌慢慢擡起頭來,看著趙大人,低聲道:“好教大人知曉,卑職這些天,也是……”
“也是……”
他又深吸幾口氣,平復了情緒,才繼續說:“卑職這幾天也是……心如刀絞啊。卑職本有個侄女,壹向是最疼愛的。那侄女……之前同李雲心交好。卑職此前同那人打過交道……”
說這些事的時候,尹平誌便說得更詳細。
屋外無風,屋子裏的燭火直直地升上去,沒有壹絲顫動。
知府聽他說李雲心的時候,表情也極沈穩。
直到他說完了,這知府才皺眉道:“妳是說,這李雲心在公堂上,當著兩個修士的面,擊殺了李耀嗣。”
“是。那時候卑職並不知道他和瑯琊洞天有牽連,只以為是個野道士,有些手段。但如今壹想……那事,必然是他做的了。只是那兩個修士道行太淺,看不出。”
“妳又說,那夜李雲心去了妳侄女家……這事妳怎麽知道的?”
尹平誌略壹猶豫:“呃……有個少年,很是愛慕我侄女。後來……說與我聽的。”
“唔。那麽妳說他去了妳侄女家……又走了。第二天妳們發現,妳侄女……只剩下殘肢了?”
“所以妳想。是那李雲心做的。”知府沈默壹會兒,“這人的身份……那樣的手段……不是沒有可能。只不過,妳想怎樣呢?壹個淩空子,便是我也要暫避鋒芒——那女娃要我審自己?呵……她倒不清楚我大慶同道統有個不成文的規矩——”
“正五品以上的官員,道統是動不得的——至少不能這樣子動——叫我審自己?呵,滑天下之大稽。”
“不過既然我也要暫避鋒芒……妳想怎樣做呢?那李雲心的來頭不會比淩空子小……我是幫不得妳的。”
“我的確奈何不了他。”尹平誌恨聲道,“但他動了我的心頭肉,我豈能這般幹休。那日,我倒是知道他對那劉老道好,看得極重。又有人告訴我,那上清丹鼎派的從雲子說……那老道是李雲心的什麽劫、什麽心。總之,是極要緊的壹個人。”
“他害我那侄女……呵呵,等他被那淩空子帶走了……”
趙知府皺眉:“妳要做這事……我倒懶得管。只要妳做得幹凈利落。但因何同我說?”
“也是給大人的投名狀。”尹平誌咬牙切齒,“卑職從前只想著,安安穩穩守住這份家業,就再無別的心思了。但如今……”
“但如今我那侄女慘死,我卻沒什麽法子奈何那首惡——這樣壹口氣!!”
趙知府擡起壹只手,打斷尹平誌的話:“妳這話,我姑且聽了。妳也該明白未必都是實話,但到這裏便罷了。妳這畫,我暫且收了——可巧也有用。至於別的事,等妳料理了自己的事情……我再考慮考慮。”
“妳這就退下吧。”
尹平誌微微壹楞。但趕緊站起身:“是。”
待他退出了這屋子,趙知府才忙將這珍卷小心翼翼地攤開在桌面上、貪婪地鑒賞起來。
燭火昏暗,他又在這屋子裏待了許久,眼睛有些累了。
於是便沒有註意到畫中有壹位老者……
輕輕動了壹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