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壹章 豺狼世界

　　白閻君看著他，微微搖頭，似乎覺得他可能生出的某種想法有些可笑。
　　但很快又說：“因此這渭水壹地，陽世判官這差事便可許給妳。有些人妳替我拿了，雖說現在給不了妳什麽好處，但日後妳總是吃不了虧的。”
　　李雲心思索壹會兒：“為什麽不是洞庭君？”
　　答案如他所料——“哼，本君樂意使誰做，就使誰做——為何壹定是他？”
　　李雲心嘆口氣：“好吧。聽起來不錯，雖然妳也有可能還是在坑我。不過我可以試試——那把本子給我吧。”
　　白閻君的細眉壹皺：“本君何嘗許過妳什麽東西？”
　　李雲心驚訝地挑起眉頭：“生死簿啊？功德簿啊之類的呀。妳那裏不是有這玩意兒麽？記人的陽壽做過的好事什麽的——沒那個我怎麽開展工作？”
　　聽了他這話，白閻君先是楞了壹會兒。隨後忽然狂笑起來，口中的壹條長舌顫抖得像風中的紅綾——他此刻似乎是真的覺得好笑，以至於他的身形都有些模糊、輪廓都有些閃爍了。
　　李雲心就靜靜坐在青石上看他笑。
　　待這白閻君笑夠了壹刻鐘，才終於停下來，拿手指遙遙點點李雲心：“妳這人魔，哎呀，哈哈哈。妳真當以為有什麽生死簿、功德簿？嗯？給那凡人用？”
　　李雲心臉色平靜地說：“第壹次在夢裏見妳們的時候，我見過妳們兩個拿出壹本小薄冊子，說我不在上面。”
　　“妳要說那個的話，哎呀，勉強可算生死簿。”白閻君似乎又想笑，“但那麽壹本薄冊，能記多少人？妳當真以為那是什麽寶貝？本君如今告訴妳，那上面，也只有本君之前提過的那些帝王公卿、文壇巨子而已。怕記岔了，便用這本子錄下來。發覺哪壹天那將死或已死了，便趕緊去收了他的魂——”
　　“發覺？將死或者已死了？”李雲心打斷他，“什麽意思？”
　　白閻君看他這樣子，似乎覺得更加好笑：“嘖嘖。妳這人魔，倒是真相信什麽生死福報？妳和那些無知的凡人壹樣，當真覺得本君手上有壹本薄子、上面記著人幾月幾日死、這壹世做了多少好事壞事、然後來世投胎做人還是牲畜？”
　　李雲心冷靜地看著他：“沒有麽？”
　　“自然沒有。”
　　“那豈不是說，有的人這壹世做盡了壞事卻享受榮華富貴，來世卻沒什麽報應？有的人這輩子做善事卻壹生潦倒，來世也沒什麽福報？”
　　白閻君嘻嘻壹笑：“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他似乎很快活地捋了捋長舌：“而是說，有的人壹世壞事做盡、享了榮華富貴之後，來世便更是要享那榮華富貴的。有的人壹世行善之後窮困潦倒，來世，更是要繼續做那善事的。”
　　聽了這話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然後才擡頭問：“不是和我開玩笑？”
　　白閻君戲謔地盯著他：“本君沒這個心情。”
　　李雲心不知想些什麽，又沈默了很久很久，才道：“能不能給我說說看？我很想搞清楚。”
　　“嘻嘻……妳這反應倒是有趣啊。”白閻君繞著他轉了壹圈，忽然湊近他，“本君還以為妳這人魔得知此事，會拍手稱快呢。”
　　李雲心不說話。
　　見他這樣子，白閻君才直起身：“那本君便與妳說了。但說了之後，妳就要做這陽世判官了。若知曉了這些事，還要推諉，本君就真收了妳。”
　　“好。”
　　“那妳且細細聽好。本君司生死之事，也並非只司生死之事。壹個人做好事壞事、為善為惡，都是只是細枝末節。最重要的，是要看他對這世間有何影響。譬如說壹惡人生在亂世，少年時候就橫行鄉裏、禍害百姓。到青年時又奸淫擄掠，成了市井壹霸。”
　　“到中年時這惡人拉起壹夥匪徒嘯聚山林劫掠行人，後來慢慢得勢，開始逐鹿天下。最終這人做了皇帝——又殘害忠良、橫征暴斂。這算是個惡人。但他結束了那亂世、令百姓開始休養生息……這便是大功德了。”
　　“我等並不理會他害了多少善人，只要能讓這世間人繁衍生息、越來越多，便是有用。這等人氣運加身，死後來了地府走壹遭，要轉世投胎。本身已有那氣運、重做人、做皇帝，總是要比尋常人熟練些——妳說我要不要他再投在帝王家？”
　　“再譬如有些人，壞得更是徹底——出生便是官宦貴胄，卻只會魚肉百姓、敗壞朝綱，對這世間真真是壹丁點好處也無。但偏偏到了此時，這壹朝氣數已盡該忘了，他死後卻還需要這樣壹個人來為非作歹——誰還會做得比他熟練？自然還投在那官宦之家。”
　　李雲心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悲喜。思索壹會兒，語氣平和地問：“就是說壹個人的魂魄轉世抹去記憶再投生，有些東西抹不幹凈。有些印記。帶著這樣的印記再去轉世做同樣的事，總是得心應手些。”
　　白閻君點頭：“正是如此了。”
　　“那麽……為什麽不讓好人來做這事呢？”李雲心問，“也總有有能力，卻不那麽壞的人吧。”
　　白閻君眨眼：“妳當本君有多大的神通？這世間事變數這麽多，妳哪知道哪壹件小事便影響了大局？本君所做的，也只能是查看某地某時的走向、運勢。再借著這個運勢去引導壹番。譬如說剛才那惡人——又不是本君要他做皇帝。他運勢好、打下了壹片土地，逐鹿的數人中便只有他最可能成事，難道本君還要費力氣去扶持另壹個人？”
　　“哪怕這件事如此做了，這世間許許多多的事情、哪怕只是看這走向、運勢，便已經快要用盡本君的神通了，哪有再有時間去關註他是善人惡人。”
　　李雲心微微嘆了壹口氣：“如此啊。這麽說那人死——有的的確是妳要他死。妳可能覺得這大勢到了某個節點，他該死了。更多的……就只是人死了，妳去拿了魂魄吧。”
　　“正是如此。”
　　李雲心站起身，摩挲著手裏的淚竹骨折扇，往遠處看了壹會兒——不知在看什麽。
　　然後才低聲道：“那這世間，果真是沒有什麽善惡、公義的了？”
　　白閻君這時候，似乎是真的好奇了。他盯著李雲心看了好壹會兒，才問：“妳這人，當真在意那些？”
　　李雲心抿著嘴唇走開兩步，走到樹林的邊緣。背了壹只手，看遠處的洞庭湖。
　　這樣在蒙蒙的霧氣中看了壹會兒，才轉身微笑了笑：“朋友，我想妳、還有妳們，可能都對我有些誤會。”
　　夜露深重。他的發絲和長睫毛上都沾著細小的水珠，整個人看起來是潮濕且清冷的。
　　他又想了想，似是在組織語言。過兩息的功夫才開口：“我早知道這世界原本是個什麽樣子了。”
　　“這世界上本就沒有什麽仁義道德。別說仁義道德，就連善惡之分、正義、公平都沒有。譬如說這大慶朝，或者以後人們變得更厲害，弄壹個什麽合眾國、聯邦國、共和國——”
　　“妳走在路上，可以見到差人，有人做了壞事會被抓起來。然後被審判、被懲罰。妳走在學堂裏可以聽到先生們談論道德公義，也知道和世界井井條條、在依著秩序行事。但本質上……懲罰做壞事的人，那些人的權力何來呢？搶來的。他們搶奪且成功的時候，可沒什麽人去懲罰他們。”
　　“壹個國家的皇帝，或者朝廷做了很壞很壞的事情，是沒有人去懲罰他們的。如果他們足夠壞、足夠強，就可以壹直逃脫懲罰。這個世界在局部在細節的確有公義存在，但是在大部、在本質，是沒有的。”
　　“是赤裸裸的、黑暗的，豺狼世界。所有的道義公理，都建立在掠奪與強權之上。”
　　“我從前聽過壹句話，叫做毒樹無善果。但這個真實世界倒的確是畸形的存在——在腐爛的土壤上，長出了似乎甜美的果子。”
　　白閻君聽他說了這些，忍不住撫掌贊嘆：“妙、妙、妙！妳倒是少見的明白人。怪不得——”
　　李雲心笑了，搖頭打斷他的話：“還未說完的。”
　　“我既是知道這樣的真相，那麽我也就明白另壹些事情。善惡之分、正義公理，在這樣的世界裏就是極其重要的了。有的蠢人，自以為‘這世界便是如此’，還要什麽秩序道德。不但自己做些不好的事情，還壹邊做、壹邊對那些公義道理嗤之以鼻。這種人，便是我見了，也要殺的。”
　　“妳要問我為什麽？因為他會讓我過得不好。那皇帝、那貴官，豈不知道這世界的本質？但他們非要人們相信什麽仁義道德就是因為，這東西本就不存在。如果人人連信也不信了，這天下就亂了套——他們也得花更多力氣去鎮壓安撫，自己才能過得快活。”
　　“那些貴人，有鎮壓安撫、在混亂裏自保的資本，尚且要裝模作樣。那些平民裏的惡人——壹旦人人都像他那樣子不畏懼什麽秩序道德，這天下頃刻就要大亂。他還哪裏討得到便宜、哪裏能活得下去？也許被他嘲笑古板愚蠢的那人，第壹個就殺了他。這種人，得益於秩序道德卻不自知，反過頭來自以為聰明的嘲諷……”
　　“便是又惡又蠢。我討厭蠢人甚過惡人，見壹個，殺壹個。”
　　白閻君微微皺眉：“噫，妳到底要說什麽？”
　　李雲心伸手抹掉自己鬢角露水，淡淡地微笑：“只是聽妳說了那些，生出些感慨。因為以前總覺得這世間沒什麽報應，死後或許會有。而今知道死後也不會有，就覺得這世界真是黑得徹底，讓人有些絕望。”
　　“不過主要是為了同妳講清楚接下來的事情。妳要做我陽世判官，我可以做。但我意識到妳似乎對我有些誤解。也許妳還想在我身上圖謀些什麽，那麽我就要提前說清楚，免得大家以後都尷尬、不好做朋友。”
　　白閻君似是被他氣得要笑起來：“朋友？妳倒是第壹個敢同本君這樣說話的。我倒要聽聽，妳要說些什麽？本君又誤會了妳什麽？”
　　“妳說我陰險狡詐、無情無義。”李雲心收斂了笑容，看著他，“這話我可不服。”
　　白閻君嘻嘻壹笑：“妳這人魔，想想妳從前做的那些事，可哪裏擔不得這八個字？”
　　“是嗎？”李雲心邁開步子，用那柄折扇敲打著手掌，慢慢走，慢慢說，“朋友，那麽妳想壹想。”
　　“那河中六鬼、殺凡人渡劫的修士，依著公義道理來說，該不該死？”
　　“那府尹李耀嗣，平日便貪贓枉法，最喜屈打成招，又為了房產要害我，該不該死？”
　　“那喬佳明，平時走街串巷，開些不知所謂的藥方，醫死了人卻又得意洋洋，該不該死？”
　　“那大小喬氏，為著家產謀財害命，又與喬佳明私通亂了倫理，該不該死？”
　　“那府衙中的差人龍濤乙，夥同喬王氏禍亂司法，無視人命，該不該死？”
　　“那九龍子，吃人無算，我當時亦是人，同他乃異類，該不該死？”
　　“那劉淩，也拿凡人的性命不當性命，知道帶我回山我可能會死，也並不十分在意，該不該死？”
　　白閻君被他丟出來的這壹連串的話，問得微微發楞。然後哼了壹聲：“那乞兒呢？妳許他長生的乞兒？”
　　李雲心笑：“那乞兒，目不能視，身體衰弱，再捱不過壹兩年。走在街上不得溫飽，被眾人嘲笑譏諷——可還有壹點兒做人的樂趣？我便要他做了鬼，給他長生要他成鬼修——有什麽問題？”
　　白閻君又譏諷他：“莫不是妳還要說，妳做這些事毫無私心，是個大大的善人？”
　　“善人？我不是什麽善人。”李雲心搖頭微笑，“至於私心——我當然有私心。不為私心我搞出這些麻煩幹嘛？我只是告訴妳，朋友，我是邪惡守序，不是邪惡混亂。”
　　“也許妳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這麽說吧——”
　　“至少這壹世，我有正常人的道德觀……唔，不能說有。只能說，我可以理解正常人的道德觀，並且很贊賞這種道德觀。正是因為這種道德觀，我才能有美食吃、有美景看。那洞庭君吃人卻有節制，也是因此吧。”
　　“因為我理解欣賞，所以會試著在可能的情況下、尊重壹下它。譬如我今日要壹個人死，我不介意多花點心思，找壹個該死的人。”
　　“可如果壹時沒找到惡人、只能死壹個善人，我不會因此不做這事兒——妳要知道我不是什麽好人。但我會試著給他些補償。不是因為道德感——實際上因為某些原因，我並不是很能切身體會那東西。只是因為……”
　　“這樣世界會更好。”
　　“世界更好，我就會活得更好。有人不按規則出牌，就是不讓這世界更好，那麽，就是不讓我活得更好。”
　　“不讓我活得好，他就要死。”
　　李雲心又沈思壹會兒，擡頭看著夜色裏的白閻君：“不知道這麽說妳明白了沒有。我做事也有自己的原則。我雖然無法體會所謂正常的道德觀，但我自有壹套自洽的理論體系——依附於這套道德觀之上。”
　　“妳可以說我不是好人，但我有我的行事風格。如今妳要我做陽世判官，我可以接受。但不要指望我如妖魔壹般行事。哪怕是魔，我李雲心也是人魔。”
　　白閻君隔了壹會兒才說話。
　　但臉上的譏諷全不見了。
　　“噫。妳這人……我從前倒是看低妳了。”他罕見地、猶猶豫豫地說，“有趣啊有趣。雖說本君並不全贊同妳的道理……不過也算是還可入耳。”
　　隔了壹會兒，又皺眉：“本君圖謀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忽然從懷中摸出壹條鐵索和壹本藍皮薄冊來，壹股腦地甩給丟給李雲心：“拿去用吧！”
　　說完這話，抓起道士的魂魄，壹閃身就消失了。
　　但李雲心已經習慣了這位閻君忽來忽去的作風，並不以為意。
　　他接了那鐵索、薄子，查看了壹會兒，意識到這鐵索是用來拘魂的，而薄子，似乎記著需要他去拿的人，以及壹些小規矩。
　　李雲心便捧著折扇、鐵索、薄子，重新坐回那大青石上。
　　蟲鳴聲漸漸又響了起來。
　　這麽沈默地坐了壹會兒，才打開折扇。扇面是空的，白的。
　　他將鐵索和薄子放在那扇面上，就不見了。然後重新合上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