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回魂屍們

　　【妳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
　　有聲音在腦海裏響起，聲音模糊扭曲，帶著些許的熟悉，但又難以從記憶之中分辨。
　　【無論是誰，存活至今，都壹定是被某種力量驅動著，讓他不斷地邁步前進，那麽自稱為塞尼·洛泰爾的妳，究竟是什麽在驅動著妳呢？】
　　疑問回蕩著。
　　【仔細回想壹下，是聖臨之夜的憤怒嗎？
　　是啊，忠誠的獵魔人們就這樣被背叛，所有人都消逝在了那壹夜的熊熊大火之中，只剩下妳壹人茍活、延續至今。
　　妳想要的是壹個真相，對吧？
　　那麽妳已經得到了真相，如今的妳，又是被什麽驅動著呢？】
　　聲音逐漸清晰了起來，充斥著邪異的魔力，新教皇似乎想起這聲音是誰的了，但他緊閉著眼，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新教皇壹如既往，跪坐在升華之井的邊緣，身旁橫放著數把鋒利的釘劍，散發著冰冷的寒芒。
　　在他身前便是漆黑的深井，其中的黑暗仿佛都有了實體壹般，如同燒灼後的朽木，不斷溢散著漆黑的、顆粒般的煙塵。
　　它們如同霧氣壹般，不斷升騰著，以井壁的壁畫為標記，能清晰地看到黑暗已經上升了不少，似乎再有壹段時間，它們便能完全地溢出井口，擴散至這片神聖的土地之上。
　　“閉嘴。”
　　他開口道，聲音沙啞。
　　聖臨之夜的大火令他變得面無全非，嗓音早也變得扭曲，就像破掉的鼓風機，話音裏帶著尖銳的嘶啞。
　　可腦海裏的聲音反而響起壹陣嘲笑聲，它質疑著。
　　【真的如此嗎？我想妳也很迷茫，現在的妳，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奮戰呢？】
　　聲音仿佛透過了虛實，傳遞到了現實之中，在新教皇的腦海中，聲音勾勒出了壹張熟悉的面孔。
　　新教皇知道這聲音是誰的了。
　　噩夢中環繞的惡鬼，終於露出了他原本猙獰可怖的面容。
　　是他。
　　是塞尼·洛泰爾的聲音，是他還未被大火侵染前的聲音。
　　睜開眼，熟悉的面孔出現在自己眼前，就像面對著鏡子壹樣。
　　新教皇壹陣失神，而後才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壹切，苦笑著。
　　“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嗎？”
　　他搖搖頭，伸出手，撫摸著臉龐上冰冷的面具。
　　“久到我都忘記了我原本的樣子。”
　　用力地摘下面具，露出其下那布滿疤痕燒傷的、猶如惡鬼的臉龐，看向仿佛鏡中的自己，在那“正常人”的面孔下，此刻的新教皇才像真的惡魔。
　　“所以妳現在，究竟是在為什麽而前進呢？”
　　另壹個自己靠了過來，這壹次聲音直接從耳中傳來，超脫了虛實的限制。
　　“為了……什麽嗎？”
　　新教皇抓著手中的面具，金屬的光澤間，倒映著他的臉龐，但又因為其上的凸起與弧度，臉龐又扭曲了起來。
　　“是啊，為了什麽呢？如果連個理由都沒有，妳為什麽還要停留在這裏呢？”
　　它伸出手，輕輕地搭在了新教皇的肩上，壹副友好的樣子。
　　“為什麽不離開呢？”
　　“離開？”
　　新教皇看了看曾經的自己，又看了看這幾近破碎的靜滯聖殿。
　　“離開這裏，我又能去哪呢？”
　　“哪都可以，妳完全可以過上另壹種生活，開始另壹段全新的人生。”
　　它誘惑著。
　　“妳難道不渴望嗎？妳完全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卻被這詛咒的秘血困在這片罪惡的土地上，妳虔誠壹生，所侍奉的也只是無盡的虛偽。
　　沒有神，沒有救贖，更沒有什麽所謂的天國。
　　死了就是死了，這樣冷徹與殘酷，妳難得還不因此心傷嗎？”
　　它伸出手，抱住了新教皇那猙獰可怖的臉龐，輕揉著那些疤痕。
　　“妳完全可以變成其他人，壹名畫家，壹位作家，壹個航海家……如果沒有秘血，妳的壹生應該有著更多更多的選擇……妳錯過了多少的美好啊，妳難道不為此感到後悔嗎？”
　　“後……悔。”
　　新教皇的眼神顫抖著，實際上就如它所說，新教皇錯過了太多的東西，他這奮戰的壹生，甚至沒有怎麽休息過。
　　仰起頭望著這灰暗的壹切，新教皇甚至記不清，自己上次離開這裏是什麽時候了。
　　不知何時壹切已經變成了這樣……
　　他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是啊。
　　自己有多久沒有看到那片純凈蔚藍的天空了呢？
　　“妳看，妳不在乎所謂的教團，也不在乎所謂的教會，這延續千年的榮譽對於妳而言，也是壹文不值……那麽在妳的心裏，總有些更加昂貴的東西吧？
　　為什麽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呢？就算是為了妳自己，離開這裏。”
　　離開……離開，離開！
　　新教皇的眼神垂落了下去，然後發出了陣陣沙啞的笑聲，邪異的就像發狂的怪物，而它在此時也滿意地笑著，似乎是為自己引誘的成功而欣喜，又好像是真的在祝福著新教皇。
　　“為了……什麽……”
　　新教皇低語著，然後擡起頭，映入眼前的是雙熾白的眼眸。
　　“妳這樣的怪物，懂些什麽呢？”
　　它的笑容在這壹刻僵住了，緊接著便是斷裂。
　　鋒利的白光掠過，新教皇揮起釘劍，將自己眼前的虛偽斬破，傷口沿著熟悉的臉龐裂開，但其中湧出的卻不是鮮血，而是壹片深邃的黑暗，破碎的也是不血肉，而是猶如玻璃般的鋒利碎片。
　　“塞尼·洛泰爾！”
　　它發出了壹陣扭曲的尖叫，與此同時凡人的軀殼開始崩塌，露出其下原本猙獰且腐朽的身體。
　　那是猩紅且模糊的身影，它的身上穿著與獵魔人相似的衣裝，只是這衣裝不知道在血水裏浸泡了多少年，已經開始腐朽破損，如果不是新教皇熟悉這壹切，就連他也有些難以辨認出這衣裝。
　　頭顱幹癟，凹陷的眼眶間燃燒著和新教皇壹樣的熾白，軀幹間奔湧著相同的血液。
　　“死人們啊！安眠吧！”
　　新教皇怒吼著，揮起釘劍兇惡地斬開了它的胸膛，切碎的血肉間，能輕易地看到血肉下隱藏的銀白。
　　仿佛是嵌進骨骼間的金屬盔甲，但隨著血肉的復蘇，銀白的盔甲也在不斷地燒紅、崩潰。
　　在新教皇劈開的傷口間溢出的不止是鮮血，還有銀白的金屬，熔化的聖銀。
　　猛地擡腳，用力地踹在了傷口之上，將這掙紮的回魂屍再次踹進漆黑的深井之中。
　　但它並不甘於這樣，扭曲可怖的臉龐下再次響起笑聲，它伸出手，壹把抓住了鋒利的釘劍，哪怕將手掌割傷，也不肯松開，用力地拉動著新教皇，試圖將他壹起拖入深井之下。
　　“壹起邁入升華吧！”
　　它發出了邀約。
　　新教皇扭劍，輕易地將它的手掌割裂成了數段，可這時的他身體已經被拉扯著前傾，半個身子騰空，幾乎要壹同置入深井之中。
　　然後新教皇看到了。
　　在滾動溢散的黑霧間，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著，好像正有成千上萬的亡魂試著從深淵之中爬出。
　　下壹刻紛亂的幻覺映入眼中，扭曲著他的心智，影響著他的判斷。
　　這便是它的權能，致幻的力量，之前它壹直嘗試利用幻覺幹擾新教皇，可在最後壹刻，它還是失敗了。
　　“為什麽就不願死掉呢？”
　　新教皇咒罵著，再次掙脫幻覺，擲出手中的釘劍，貫穿了它的喉嚨，力量之大，釘劍攜著屍體撞擊在了井壁行，落入下方的漆黑裏。
　　它先被黑暗吞沒，緊接著便是新教皇，他伸出手，試著抓住井壁的浮雕，但新教皇在此之前，曾多次深入升華之井，他很清楚這井壁的光滑。
　　“該死的。”
　　他自責著，按理說以他的能力，他根本不會落的如此狼狽。
　　新教皇變弱了，是因為井下的壓力，還是他難以再抵禦侵蝕的影響？他想不明白，也沒時間去想明白了，只能全力地伸出手，試著抓住什麽，無論什麽都好。
　　危難之際，另壹只手猛地拍了過來，就像擊掌壹樣，狠狠地抓住了新教皇。
　　“別松手！”
　　安東尼壹只手抓住深井的邊緣，另壹只手抓住了險些落入黑暗的新教皇，而後用力地拉扯，將他拖上了井口。
　　兩人翻上了地面，感受著重力與平整的身下，不禁長呼壹口氣。
　　升華之井下方仿佛是無盡的深淵，沒有墜落聲回響。
　　新教皇則掙紮起身，握著劍，後怕地註視著下方的深淵。
　　冷汗流過，浸透了衣襟，他握緊了劍刃，確認著物質的存在，保證著自己脫離了幻覺，再次回到現實之中。
　　“發生了什麽？”
　　趕來的安東尼問道，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又有怪物從井下爬了上來。”新教皇說。
　　“妖魔嗎？”
　　新教皇搖了搖頭，嚴肅道。
　　“遠比那個東西還要麻煩。”
　　“什麽？”
　　“獵魔人，死掉的獵魔人們。”
　　自升華之井的躁動以來，最先是不斷侵襲的噩夢，而後便是從井下爬出的惡鬼，但這些惡鬼都是普通的妖魔而已，直到今天，新教皇見到了獵魔人的屍體，被驅使的屍體。
　　少有人知道，升華之井才是獵魔人真正的墓地，所有死去的、可以被回收屍體的獵魔人，都會被置入這深井之中。
　　曾經新教皇以為這只是某種未知的儀式，現在看來，這倒是確保秘血永遠地留在井中，減少擴散的可能。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些本該死去的屍體們再次動了起來，並且攜帶著禁忌的權能。
　　在這深井之下究竟有著多少獵魔人的屍體？
　　新教皇不敢繼續想下去了，這深井之下不僅有著怪異的仇敵，還有著埋葬在墳墓中的大軍。
　　“獵……魔人？”
　　聽到這裏，安東尼的神情也凝固了起來，感到了莫大的壓力，可已經不止是棘手了。
　　恍惚間，那個禁忌的詞匯再壹次地浮現在腦海之中。
　　聖臨之夜。
　　思索間，更多摩擦聲響起，就像尖銳的指甲摩擦著金屬，在上面留下壹道道細小的劃痕，迸發出尖銳的鳴響。
　　深井下的黑暗躁動了起來，擴散的黑霧間新教皇看到了攢動的模糊身影，似乎有數不清的蠕蟲正朝著井上爬來。
　　“怎麽了！”
　　或許是心理的壓力，安東尼的神情有些緊張，但被新教皇壹把抓住，猙獰的臉龐映入眼前。
　　“鎮定點，安東尼，聽我說。”
　　新教皇直視著安東尼的眼睛，強迫著他聆聽。
　　“聽我的，現在、立刻離開靜滯聖殿，封鎖這裏，封鎖整個聖納洛大教堂，封鎖整個七丘之所！”
　　聲音如雷，劈開了安東尼心頭的邪異，他鎮定了下來，點著頭。
　　“對，必須完全封鎖這裏，無論如何都要守住天國之門，絕不允許任何壹頭妖魔逃離這裏，壹直守到援軍到來。”
　　“援軍？我們有援軍嗎？”
　　安東尼不明所以，新教皇的眼瞳也略微黯淡了些許，但很快便再次明亮了起來，他像是在對安東尼說，又想是在對自己說。
　　“他們會來的，壹定會的。”
　　他又抓起壹把釘劍，用力地推了推安東尼。
　　“快走吧！安東尼！”
　　新教皇催促著，回憶著深埋在記憶裏的聖臨之夜。
　　“先是來自井下的噩夢，然後便是不斷擴散的侵蝕，城裏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變成妖魔！無論如何都要守住七丘之所！”
　　安東尼被推動著，前進了幾步，很快他想到了什麽，看向持劍走向井邊的新教皇，大喊道。
　　“妳呢！”
　　“我？得有人守在這，拖住它們。”
　　新教皇沒有回頭，壹路向前。
　　“別擔心，這是我早就該做的事了。”
　　劍刃摩擦著地面，發出了井中相同的尖銳鳴響，新教皇滿腔怒火，感覺自己就像又回到了那壹夜般。
　　“說到底我只是具回魂屍罷了，早就該死在那壹夜裏才對，現在只不過是將壹切重新校正罷了！”
　　怒火四溢，幾乎要炸裂血管，噴發而出。
　　安東尼既恐懼又猶豫，望著那離去的身影，他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最後壹次見到新教皇了，鬼使神差地，他高聲問道。
　　“等等！冕下！所謂的信仰，到底是什麽呢？”
　　這個安東尼追逐已久的問題，他希望能從新教皇的身上得到答案，可現在他就要離開了，這是他最後索取的機會了。
　　洶湧的黑霧蔓延上了井口，不斷地從井中溢出，轉眼間灰暗的煙塵遮蔽住了新教皇的身影，再無聲息。
　　“抱歉，我也不知道！”
　　突然有雷鳴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劍刃卷動起風壓，輕易地切開了溢散的霧氣，將它們紛紛驅離，殺氣騰騰的身影再次映入了安東尼的眼中。
　　他弓著身體，握著劍，就像匹銀亮的白狼，回過頭，但安東尼看不清新教皇的臉。
　　“但我想妳已經有答案了。”
　　新教皇似乎是在向他揮手告別，但又好像在揮劍，黑霧之中邪異的哀嚎聲響起，安東尼咬緊牙關，挪動著灌鉛的雙腿，朝著黑暗的盡頭奔離。
　　註視著安東尼的離去，新教皇轉而看向了黑霧之中的黑井，壹只又壹只慘白尖銳的手掌從邊緣伸出，爬出了井內，立於新教皇眼前。
　　看著歷代的獵魔人們，腐敗的屍體下潛藏著躁動的黑暗。
　　想到這壹切的結局，新教皇的心中難免壹陣悲涼，但很快，這份悲涼，便被怒火取代。
　　“獵魔人們，我以教皇的名義命令妳們！！”
　　塞尼·洛泰爾猖狂地笑著，擡起釘劍，在空中扯出壹道銀白的光弧，躍斬而來。
　　“再死壹次吧！”
　　高亢的劍鳴帶著血肉撕裂的猙獰之音，仿佛有惡魔們在此廝殺，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