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假面之下 4K

　　半個時辰後。
　　孤月下的蒼涼荒漠間，寧塵與呂水馨正對著而坐。
　　“呼——”
　　呂水馨坐姿端正，雙手輕輕平放在膝上。
　　只是她如今的眼角還有些哭痕紅印，神情略顯憔悴，褪下那層癲狂如魔的狂氣之後，只剩下了令人我見猶憐的柔弱之意。
　　但她剛與寧塵對上視線，又默默偏開螓首，似糾結般輕咬著下唇。
　　“真是...最糟糕的回憶。”
　　“這哪算糟糕了？”
　　寧塵有些輕佻的笑了笑：“我倒是覺得挺可愛的。”
　　“呵。”
　　呂水馨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更冷了三分，橫來的目光仿佛要凍徹心扉壹般，朱唇微吐著冷淡話語：“看我趴在妳懷裏哭的昏天暗地，難道很有意思？“
　　寧塵輕笑道：“畢竟是妳摘下面具真正表露心緒的時候，雖然哭的稀裏嘩啦，但未嘗不是真情流露，這幅場面我當然得牢牢銘記在心。”
　　呂水馨攥緊雙手。
　　饒是她已勉強平復了心境，可聽見這番話還是險些動了怒氣。
　　這男人，當真是惹人生氣。
　　別的不提，就提她剛才痛哭流涕的樣子！
　　“別誤會。”寧塵又連忙補充了壹句：“我的意思是說，妳能向我表達內心的真正想法，我也相當高興。至少證明妳總算肯對我——”
　　“我知道。”
　　呂水馨打斷了他的話，隨手撩動著鬢發，偏頭冷咂壹聲：“此事妳若說出去，我定要與妳不死不休。”
　　看著她強撐著冷傲儀態的模樣，寧塵不禁失笑出聲。
　　縱然是活了萬年之久的修士，終究還是有羞恥心的。
　　“——嗯？！”
　　呂水馨冷冷瞪來壹眼，雖未再開口，但眼神之中的警告意味已是再明顯不過。
　　寧塵哂笑著擺了擺雙手，示意自己不會再胡亂開口。
　　見其服軟，呂水馨這才不鹹不淡的輕哼壹聲。
　　沈默片刻後，她才微不可聞的低吟道：“妳身上的傷，怎麽樣？”
　　寧塵眉頭微挑，倒是沒料到對方會突然關心起自己的傷勢。
　　他很快笑著揉了揉肩膀：“我如今只是壹具魂體，即便受創也只是魂力受損而已，反倒不必在意血肉痛楚，如今恢復的也算不錯。”
　　“......”
　　呂水馨抿了抿朱唇。
　　旋即，她驀然挺身靠近過來，伸出玉手輕輕按上了他的胸膛。
　　寧塵只覺好奇，很快就感覺到了壹股冰涼氣息湧入體內，迅速平復著他剛受的傷勢。
　　“這是...”
　　“我終究是壹宮之主。”
　　呂水馨偏開螓首，低聲道：“些許療傷的手段還是會的。”
　　寧塵怔然片刻，漸漸露出溫和笑容：“我就知道妳不會當真被魔氣侵蝕了心神。”
　　“...妳剛才說要傾聽我的過去。若妳現在就傷重身死，我又去找誰傾吐，豈不是白哭壹場。”
　　呂水馨維持著單手療傷的姿勢，偏頭撫發，冷冷哼道：“看著妳因為傷勢而疼的齜牙咧嘴，我也沒心情與妳多說什麽。”
　　寧塵失笑壹聲：“哪有如此誇張。”
　　話雖如此，他還是輕聲說了壹句：“多謝水馨關心了。”
　　“...少來這種說辭。”
　　呂水馨語氣更冷幾分，斜睨來的視線仿佛還帶著冷蔑之意：“妳禍害太陰族的兩位帝尊都是用的這套手段，我早有耳聞。現在就算不用見心異能，我都能知道妳心底裏是什麽年頭，齷齪下流。”
　　寧塵：“......”
　　魂海裏的九憐偷笑了兩聲。
　　少頃後，見寧塵身上的傷勢已基本痊愈，呂水馨這才冷著臉坐了回去。
　　“......”
　　雙方壹言不發的僵坐片刻，竟壹時無人再開口。
　　直至寧塵輕咳壹聲打破了沈默，攤手笑道：“剛才不是說好讓我聽壹聽妳的過去，怎麽停戰之後，如今反而又繃著臉不開口了？”
　　“...我有點後悔。”
　　呂水馨冷淡道：“像是不慎上了賊船似的。”
　　寧塵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的確是艘賊船，但或許還算適合妳？”
　　“...油嘴滑舌。”
　　呂水馨低垂著螓首，聲若蚊吶般呢喃了壹聲：“難纏的男人。”
　　但她原本緊繃的心神終究還是逐漸緩和了下來，之前那份溫暖的環抱猶在心間，竟不由得安撫了她心中的躁動與痛苦...
　　“我，是壹個很狡詐的女人。”
　　呂水馨深吸壹口氣，緩緩低吟出聲：“從出生後的第壹天開始，就是如此。”
　　寧塵沒再開口調笑，而是豎起耳朵認真傾聽起來。
　　這壹回，不再是琴霞在被占回身體前的簡略提醒，而是來自於呂水馨本人的娓娓道來。
　　...
　　不知不覺間，三天時日已悄然度過。
　　兩人依舊坐在荒漠上，這段時日壹直都在談論著過往的種種。
　　這壹次，呂水馨再也沒有遮掩顧忌，仿佛那場卸下偽裝的痛哭之後便徹底放開了身心，將她的人生軌跡都盡數道出。
　　她的奸詐、她的狂妄、她的陰狠、她的渴望...
　　呂水馨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將自己的本性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了寧塵面前。
　　如同自暴自棄的坦白、又像是解脫後的坦然。
　　而寧塵至始至終都只在默默傾聽，沒有呵斥她的想法與行為、沒有贊賞或是認同。
　　“——這，便是我的壹切。”
　　說完最後壹句話，呂水馨悠悠長籲壹聲，只覺前所未有的輕松。
　　壓抑在心間萬年之久的無數壓力與痛苦，在這短短三天內盡數傾吐出。那些傷痕與印記雖仍舊銘刻在記憶之中，但無論如何...
　　她的確有了壹種‘安心感’。
　　不再是自己獨自壹人背負那些記憶，而是找到了壹位能夠分擔的同伴。
　　“...餵。”
　　呂水馨又微微揪緊了心，不著痕跡的瞥了坐在對面的男人壹眼：“壹聲不吭坐著聽我說了那麽久，真虧妳還能撐得住。”
　　寧塵伸了個懶腰，爽朗壹笑：“我閱歷短淺，這次能夠聆聽妳這萬年來的人生經歷，未嘗不是壹次千載難逢的機遇，當然得耐心聽完才行。”
　　呂水馨偏頭低吟道：“有何感想？”
　　“很精彩的人生。”
　　寧塵微斂笑意，滿懷感慨的長嘆壹聲：“妳真是令人敬佩。”
　　呂水馨怔然片刻，不自覺抿起壹抹淡淡笑意，好似自嘲、又如同釋懷...
　　恰至此時，寧塵又握住了她的右手。
　　“......”
　　呂水馨身子微顫，抿緊雙唇，揚首閉上了雙眸。
　　壹場述說，恍惚間又令她回想起了過去。
　　二十歲的那壹年，她成為了玉瓊宮內的親傳弟子，第壹次踏出了水馨峰，真正與師兄師姐們相認相識。
　　但見心異能並未給她帶來多少幫助。
　　厭惡、排斥、嫉妒...她對這些早已司空見慣，但終究沒了與那些師兄師姐們深交的念頭。
　　隨後的百年歲月，皆是如此。
　　日復壹日的修煉、讀書、休息、再修煉——
　　她並不討厭這種平淡生活，不過也漸漸感覺到了壹種情緒。
　　——孤獨。
　　見心異能如同與生俱來的詛咒，讓她得到了看穿世間人心的能力，卻無法帶來絲毫滿足。
　　她能看見這世間無數的情緒，但同樣在其心底同樣滋生出無數的惡念。
　　——想要殺光這些愚蠢的凡人。
　　——想要拋下壹切遠走高飛。
　　——想要玩弄這些可恨可悲的螻蟻。
　　她如同厭世的魔女，詛咒記恨著那些不懷好意之人，暗中批判唾棄著俗世的壹切。
　　...
　　直至父母養好傷勢再度走出禁地，她只是將這些情緒都深埋心底，孤身壹人的試著外出闖蕩，走過無數險峻高峰、闖過無數驚險秘境。壹場又壹場的交鋒、壹次又壹次的受傷與勝利。
　　期間有過委屈、有過心酸、也有過憤怒與痛苦。
　　但這壹切，她全都默默的忍在心底。
　　之後的數千年時光，她不斷突破極限，踏足此界的巔峰之境。
　　待回過神來，她已回到宗門接過父母手中宮主的權柄，成為了壹宮之主。
　　保護宗門、守護弟子、傳承玉瓊宮的基業，完成父母長輩們的夙願、達成先人們的遺誌——
　　她成長了。
　　漸漸懂得了責任與堅持，明白了肩上的重擔。
　　她早已學會了用假面示人、用溫和的笑容去應付所有事。
　　玉瓊宮上下所有人都覺得她有著溫柔如水的性格，乃是歷代最為完美的宮主。東玄界各勢都認為她有著海納百川的胸懷，人人稱頌玉瓊宮為東玄仙宮，贊其為玉瓊真仙、玉瓊仙子...
　　東玄界、乃至諸天萬界都有許多青年才俊紛至沓來，無數巔峰強者暗獻殷勤，皆是想要壹親芳澤，得到她的垂青。
　　但萬年來，始終沒有壹個人能看穿她的本性，能看透隱藏在溫柔笑顏下翻騰的惡意。
　　她依舊還是獨自壹人。
　　在無數個深夜中驚醒、在萬年不變的閨房中黯然失神。
　　而隨著玉瓊宮覆滅的那壹天，她心中第壹個浮現的想法是...
　　暢快。
　　如同束縛自己萬年之久的無數鎖鏈被壹朝斬斷、所有牽絆都被扯碎。
　　她只覺前所未有的輕松與舒適。
　　但在下壹刻，她便墜入無邊地獄之中，難以言喻的重壓與痛苦席卷而來。
　　自我厭惡、自責、悲痛...那些壓抑在心底萬年之久的無數惡意如同反噬般湧上心頭，幾乎令她心神崩潰。
　　是因為沾染吸收了魔氣才會變成這幅模樣？
　　不。
　　或許，那些魔氣只是將其心底的惡念催生出來，喚出了她埋藏在心底的本性而已。
　　“真虧妳能說出這種話...”
　　呂水馨閉著雙眼如墜夢中，恍惚呢喃道：“我這種人，又有何好敬佩的。”
　　“其實，妳也不必如此。”
　　寧塵拉起她的手掌，輕聲道：“這世間所有人包括妳我，心底又怎麽不會有何邪念，人活於世便是壹次次去克服這些惡意，去不斷的往前走。縱有心魔滋生壓垮了妳的理智，妳要做的就是將之再度克服，躍過這壹個天塹。”
　　呂水馨低喃道：“我已堅持了萬年之久，還要繼續...”
　　“這次有我。”
　　寧塵打斷了她的話，認真道：“如今妳已不再是孤身壹人，有我在妳身邊。”
　　呂水馨眼角水光微閃，顫動著嘴角，勉強揚起壹絲笑意：“說什麽孤身壹人...我都已是萬年的老怪物了，哪還會如此小家子氣...”
　　“有時候人活於世就是需要壹個能相互扶持的對象。”寧塵輕笑壹聲：“妳心底裏那些壞心思也不必事事都瞞著，偶爾找人傾訴壹下，未嘗不是好事？”
　　“...這種簡單的道理，也不必妳來再說——”
　　“雖然簡單，但是能看透人心的妖女卻絲毫不懂。”
　　寧塵將其右手握的更緊了些，正色道：“所以，我會幫妳。”
　　呂水馨只覺心頭被重錘砸中，身心都為之壹顫。
　　片刻後，重新睜開了雙眸，再度望來的雙眸已閃爍著絲絲淚光，顫聲道：“妳這個難纏蠻橫的男人...”
　　她垂著眼淚，嘴角卻帶著笑意：“萬年前妳如同如同大英雄壹樣神兵天降打敗了壞人，是如此的神氣無畏，如同光芒壹樣照進我的心裏...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著妳，想象著妳能再度現身帶我離開那個囚籠，去打翻我所討厭的壹切。
　　只是我等了太久太久，妳卻始終都沒有回來。等到玉瓊宮覆滅，等到又只剩下了我獨自壹人——”
　　呂水馨牽著寧塵的手壹同按上自己的胸口，流淚淺笑道：“我的蓋世英雄，妳這壹次還會救我嗎？”
　　“會。”
　　寧塵看著她的雙眼，無比堅定道：“我會救妳。”
　　呂水馨再度閉上雙眼，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希望接下來的‘我’...不會讓妳討厭...”
　　話音未落，其周身開始漸漸湧現出深邃魔氣。
　　不僅如此，就連四方各地都朝她所在的位置湧來道道魔氣，仿佛整個界域的真魔都被吸引而來！
　　這壹回，呂水馨的意誌被壓制。
　　占據這具肉身的唯有...真魔。
　　轟隆！
　　澎湃魔氣倏然爆發，將寧塵震飛百丈有余。
　　看著被重重魔氣旋繞的倩影，他早有準備般深吸壹氣，抖擻精神，喚出掌中魂刀，凜然壹笑：“安撫生氣鬧騰的小野貓，我也算擅長。”
　　“等等，不對勁。”
　　但九憐這時卻咂舌出聲：“是之前那個人做了手腳！”
　　寧塵眼神微動，很快發現呂水馨周身竟浮現出詭異紫芒。
　　“啊——”
　　呂水馨搖晃著站起身，再度擡起的面龐眉心處浮現出壹輪紫紋，暗金雙瞳內毫無神采，如同被操控的人偶壹般。
　　虛空外仿佛傳來壹陣詭譎冷笑，好似在嘲笑著兩人即將展開的自相殘殺。
　　寧塵面色陡沈。這種手段是早就在水馨體內種下，還是那些被吸引而來的魔氣所致——
　　“呵。”
　　但在這壹刻，呂水馨卻驀然扯起壹抹陰冷詭笑。
　　原本失神空洞的眼瞳迅速恢復神采，猛地擡手按向眉心。
　　“誰給妳的資格染指我，蛆蟲！”
　　她壹把將盤踞在眉心的紫芒狠狠扯出，在寧塵詫異註視下直接用力捏碎。
　　旋即，呂水馨隨手扔掉紫芒碎屑，再度投來視線，勾起壹抹邪魅笑意，道：“至於妳...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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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