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飄風壹葉秋日死

　　方雲漢大步向前。
　　這個時候，雖然溫火滾等三人已經提劍向他殺來，但是在他正面的方向上，離他最近的壹個人還是黑光上人。
　　溫火滾在左前方，何難過在右前方，而黑光上人在正前方，甚至擋住了梁傷心的前進路線。
　　剛才這黑光國師連使了黑光大法之中數個妙絕的應變，還是在方雲漢壹刀之下受創，心裏迷茫失措的感覺還要大過震撼畏懼。
　　他剛跌退了兩步，已覺背後有銳風逼近，又猛壹見對方跨步追出，駭得心下壹顫，身子驟然扭轉拔身，如同黑煙壹線，直向青冥。
　　他這壹躍，溫火滾等三人跟方雲漢之間就再無阻礙，距離驟縮。
　　沖在最前面的是梁傷心。
　　劍法的威力在於方方面面，劍術的高明與否，也需要多種因素的聚合來判斷，但如果只論出劍的速度，那麽在七絕神劍之中，梁傷心無疑是最快的壹個。
　　他壹出劍，必劍出連環，往往自己都沒辦法隨意控制，只要壹動了出手的念頭，務必要連續刺出二三十劍，才能略微止歇。
　　剛才黑光上人如果不跳起來的話，梁傷心這無法自控的劍，恐怕會真的對著自己這個臨時的“戰友”刺下。
　　可是，好在黑光上人跳起來了。
　　這國師高人壹讓開了位置，梁傷心就連最後壹絲顧忌也沒有了，心懷大暢，意氣大發，劍勢更肆。
　　他此時手中剛刺出了第十八劍，預計第十九劍的時候，會真正攻至方雲漢身上，那正是他手感最佳，速度最淋漓盡致的壹劍。
　　況且，方雲漢許是對背後無聲如在夢中的壹“劍”，也有所察知，他正橫刀在身前，用壹種比淩空飛刺而來的羅睡覺更快的動勢，向前沖刺。
　　如此，他與梁傷心之間的相對速度，快到雙方都已經沒有空隙做出更多的變化。
　　壹劍，對壹刀。
　　快劍不可控，刀卻如前知，細細的壹線刀鋒中心處，不差分毫的抵住了梁傷心的劍尖壹點。
　　鏘！
　　金鐵交鳴聲傳出的同時，梁傷心的身體忽然上下分離，連血都沒來得及噴灑出來，下半身已經被釘入地下，而上半身飛上空中，手掌裏面還握著破碎的劍柄，劍身已經化為肉眼不可見的鐵屑。
　　方雲漢的身體沒有半點遲滯的掠過了原本梁傷心所處的位置，在他背後發動突襲的羅睡覺，壹“劍”飛空之勢，毫無阻礙，卻始終距離方雲漢的後背有那麽三寸之差。
　　梁傷心的壹劍、壹命，居然沒能讓這三寸距離縮短半分。
　　梁傷心之後就是溫火滾。
　　劍神溫火滾。
　　他目睹梁傷心的身體分成兩截，來不及悲傷憤怒，心裏只是突然冒出了壹個濃墨重彩的“死”字。
　　壹股死誌忽地註入了他的劍，使他劍上的火光暴漲。
　　壹劍橫掃之時，溫火滾劍上的火光甚至劍身兩面，噴吐出了兩個斜面，壹個斜面向上，壹個斜面向下，寬皆三尺與劍相等，長度也各是三尺左右，都是傾斜向後方，兩個火焰斜面剛好把溫火滾整個人擋在後面。
　　他這壹劍只有攻擊的意誌，但卻無意間達成了攻守兼備，火焰斜面的力量，就是面對萬箭齊發，只怕壹時間也破不得、傷不到。
　　方雲漢與他錯身而過，壹截平平無奇，深灰、古樸、冰冷的刀尖，切入了火焰斜面，緊貼著溫火滾的長劍掃過。
　　壹刀壹劍，壹上壹下，緊密相貼，有那麽壹瞬間，刀尖三寸與劍尖三寸完全重疊，接著逆向擦過。
　　劍尖的三寸，只因為這麽壹下摩擦，嘩然碎裂，劍短三寸，劍氣也被斬破，只能從方雲漢腰部旁邊掃過去，未能傷及分毫。
　　而方雲漢的壹刀，則把溫火滾腰間，切斷了壹半，刀氣透入五臟六腑之間，當場震斷心脈。
　　方雲漢從他身邊飛過，刀斬兩人，速度分毫不減。
　　他之前以四害比喻敵方壹幹人等，此時真的就像掃滅幾只飛蟲壹般，易如反掌。
　　而後方，羅睡覺飛身穿刺之勢，則已經要出現衰落的跡象。
　　這個閉眼少年劍客，身子橫向懸空飛刺，到了溫火滾身邊的時候，卻已不得不分出壹腿蹬在地面，重新發力，再度出招，二次運“劍”。
　　就在他左腿踏地，右腿依然伸直的壹刻，方雲漢猶如背後長眼，極速飛馳的身體說停就停。
　　衣袍因為慣性，驟然向前拉直，但方雲漢上半身已經半轉過來，手裏壹刀砸下，刀尖豎立向上，刀柄砸在羅睡覺右腿膝蓋上。
　　哢嚓！
　　羅睡覺緊抿的唇陡然壹撕，尖聲痛呼，右腿膝蓋已碎，經脈皆廢，橫著的身體也不由自主的豎起來，眼睛也痛得睜開。
　　他彎曲點地的左腿嗖地彈起，出腿如出劍，壹劍驚鴻斜撩。
　　但方雲漢豎著的刀已經順勢劈下，斫入羅睡覺右頸。
　　嗤！
　　熱血濺射，羅睡覺那雙很少睜開，很亮，很清澈的眼睛，猛然布滿了血絲，血紅著眼，看著方雲漢。
　　“不對！不該這樣！”
　　“我夢中劍未成，不然~嘎！”
　　方雲漢雙眼仍昏暗，面色不改，順手抽刀。
　　羅睡覺的話沒能說完，氣管已斷，脖腔已經被鮮血溢滿，無力發聲，後仰，倒地，血眼朝天。
　　小山丘上黑氣已散，羅睡覺的熱血，仿佛令這小山之巔，原本隱約籠罩的壹股陰寒也突然褪去。
　　七絕神劍之中用劍最慢的何難過，這個時候才到了方雲漢身前，但方雲漢抽刀之後，已仰望長空，振衣沖霄而上。
　　黑光上人還在空中。
　　他之前為了避開方雲漢的沖刺，為了暫時脫離那險境，為自己爭取療傷的時間，重整旗鼓的機會，這縱身壹躍也幾是用了全力的。
　　蓋因他用了全力，跳的夠高，等方雲漢壹氣殺了七絕神劍之三，他人還在空中，甚至還未開始下落，眼睜睜看著那殺星擡起不知到底有沒有恢復的眼睛壹望，又追“上”來了。
　　“方雲漢，妳欺人太甚！”
　　黑光上人大喊壹聲，自覺身在空中，避無可避，終始動了拼命的心思。
　　他剛才沒能完全化解那壹刀，從左肩到右肋已經出現了壹條裂口，但因將功力運聚於那條傷口的位置，皮肉閉合看不出異樣，只有衣服破裂。
　　可壹喊之後，他好像全身的毛孔裏都有濃濃的“黑光”流淌出來，傷口處裊動的黑煙最濃，使他原本該是渾圓如球的黑光護體大法，變得歪歪扭扭。
　　綢白天色之下，黑光上人像是壹顆醜怪多變的黑色星子，在小山丘上方，冉冉升起。
　　壹人提刀筆直飛襲上天，眨眼間就跟黑氣溶溶的黑光國師過了七招。
　　黑光大法全力發動之後，連方雲漢的刀氣也可以消解大半，壹雙繞弄黑氣都看不出原來形狀的手掌，連續打在刀身側面，刀背，護手，刀柄，令詹別野險之又險的度過了七招，只被剃掉了左邊的眉毛，削去了右耳的耳垂，在咽喉上多了壹道不足以危及生命的傷口。
　　兩人在空中交手，已壹同開始下墜，詹別野心中漸漸滋生壹股喜悅。
　　這電光火石之間的七招對拆，他雖然過的很驚險，但是心底裏卻覺得越打越有感覺，手腳揮灑真氣，十足酣暢，更似乎捕捉到了方雲漢刀法中壹股貫徹始終的刀意。
　　因刀意不絕，綿綿若存，則不管出多少刀，都與揮出第壹刀並無差別，但若是能截斷這股刀意，對方招式恐將不破自解……
　　嚓！
　　壹抹刀光從黑光國師臉龐左側飛過。
　　詹別野呆了壹呆，心裏千頭萬緒都被斬斷，正待出招應對的雙手僵在半空。
　　他從左肩到右肋的那條傷口，又被從右肋向左肩砍了壹遍。
　　兩次刀口重疊，已斷了他的生機，滅了他黑光大法後繼之力。
　　黑光上人看著方雲漢依舊古井無波的面容，生命最後壹刻，陡然悔悟：原來他出刀的時候，心裏已經無我無他，舍刀之外再無他物，對上這樣的刀手，凡有壹絲雜念，就是，命的代價……
　　‘那我看出來的破綻，就算是刀法的破綻，又到底是不是他這個人的破綻？’
　　黑光國師這最後壹個想法，不會有人知道。
　　方雲漢連攻八刀之後，雙腳連出，點在黑光上人腳背，腰間，肩頭，步步登高，借力又向小山丘之外的地方飛掠而去，臨去之前，他把手中長刀向下壹甩。
　　黑光上人的屍體加速墜落，而他屍體旁邊另有壹條刀光貫射而來，比他墜落的速度還要更快上數倍。
　　這壹刀的目標，正是七絕神劍中的最後壹人，小山丘上的最後壹個活人——何難過。
　　何難過雖然是七絕神劍中用劍最慢的壹個，但是，他並不是劍法最低的壹個，甚至，他的劍法已經能夠以慢打快，以靜制動，在七個師兄弟之間或可名列前三。
　　他眼見著師兄弟喪命，又追不上方雲漢，本來就心海怒翻，此時看見這壹刀，心中已不由狂呼。
　　‘就憑這隨手離手壹刀也想殺我，也忒小瞧人了。’
　　何難過雙腳已經離地，意圖閃避，手中劍斜指長空，劍尖微顫。
　　他至少有六種思路，可以破解從上方投擲過來且力量比自己更強的攻擊，具體使用出來的時候，更是能有壹百七十三種手法隨時變換，本能的用出最恰當的壹招。
　　“咿~呀！！”
　　何難過急退壹劍上迎。
　　篤！
　　長刀插入地面，沒入地下，遇到地下巖石，仍然深入壹尺有余方止。
　　刀身壹彈，幾許泥土飛濺，古拙的刀形變成了無壹處不歪斜的奇異形狀，千百種異彩流光在刀身上渲染開來。
　　何難過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那裏有壹道筆直的傷口，貫穿前後。
　　原來世上有些攻擊，就像是青春壹擲，流星壹度，光陰壹逝。
　　慢上壹分，就壹生憾恨，無可挽回。
　　壹聲悶響，何難過雙膝著地，七絕神劍最後壹人，拄劍跪地而亡。
　　小山丘之外，高空掠影，如鶴如梟。
　　壹身灰暗長袍的天下第七，背著壹個包裹，正在林中急行。
　　忽然，他前路上壹棵大樹轟隆炸響，從中裂開，壹左壹右倒下。
　　天下第七止步。
　　前方壹人落地，轉過身來，灰暗的眼神已恢復清明。
　　“妳不該逃的。”
　　分成兩半的大樹，壓倒了旁邊的幾棵小樹，還扯走了許多藤蔓，倒是讓這塊地方顯得比林中其他各處更空曠壹些。
　　方雲漢背對破裂的大樹，看著這個相貌陰鷙冷峻，氣質七分像鬼怪，三分像兵器的人，道：“詹別野拼命的時候，是妳最後的機會，所謂蔡京手下最得力的殺手，連這樣的機會都把握不住嗎？”
　　天下第七攥住了自己的包袱，見方雲漢沒有立刻出手，神情微頓，道：“哪裏有機會，我只看到陷阱。”
　　他語調也像半夜林中鬼語，寒冷、低沈、刺耳還夾著風嘶之聲，說的卻是實話，並沒有故弄玄虛。
　　他躲在小山丘上的時候，發現方雲漢出現在這場伏殺裏，也想過要出手。
　　可是，七絕神劍所余四人，甚至包括黑光國師，壹開始都沒能表現出正面抗衡方雲漢超過壹招的實力。
　　天下第七根本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下手。
　　他是殺手，不是勇將，見沒有機會，就立刻決定離開。
　　而且，如果天下第七能把今天發生在這裏的事情，把蒼梧侯包庇欽犯、私鬥擅殺國師的事情回報太師，就已經是不小的功勞了。
　　可惜，黑光上人他們支撐的時間還是太短了。
　　“這壹句，妳還算誠實。”方雲漢點頭，道，“那這樣吧，妳告訴我元十三限現今在哪裏，並舉出證據，我可以多給妳半刻鐘逃亡的時間。”
　　這才是方雲漢的目的。
　　元十三限，可謂是蔡京壹系如今武功最高，最為兇險的人物，他雖然是諸葛神侯的師弟，但性情偏激入魔，已經不存在和解的可能。
　　就算有，方雲漢也不樂意浪費那麽多時間賭壹個虛無縹緲的可能。他想先鏟除這個人，可是，金風細雨樓居然查不到元十三限確切所在。
　　都知道元十三限被蔡京拉攏了，但卻沒人知道蔡京把他安排、供養在什麽地方。
　　聽到元十三限的名字，天下第七眼神頓時有些奇異，他的鼻梁很高，甚至有些陡峭的感覺，過於冷峭的五官和他屍寒的氣質組合在壹起，像是那種擺放在古墓裏、誇張怪誕的石雕面孔，憑壹張臉就能讓人很不舒服，乃至毛骨悚然。
　　然而壹提到元十三限，天下第七臉上就多出了些“人的味道”，像是敬懼，也像渴望。
　　“妳找錯人了。”天下第七緬懷而不滿足似的道，“他只不過肯隨便傳我壹門功夫，怎麽會時刻讓我知道他的居所？妳應該到太師府上，去找太師的貼身護衛六合青龍。他們六個才是元十三限真傳弟子，壹定知道妳要的地址。”
　　天下第七身處周邊林木的暗影中，說這些話的時候，包袱已經漸漸改為雙手抓著，好像隨時能掀開那層布，露出裏面的東西，可他又暗暗的使貼在肋骨邊、前方之人看不見的右手肘沈勁，手肘那塊位置的衣袖略微繃緊，勾勒出略顯剛硬的線條。
　　方雲漢只把眼睛看著天下第七的包袱，道：“既然如此，那就先看壹看元十三限傳給妳的秘藝吧。”
　　“我聽說妳自學成才，悟出勢劍，得到元十三限傳授千個太陽秘法，把兩門武功合二為壹，又獲得江南霹靂堂所造的獨門兵器，以奇功用奇兵，事半功倍，號稱為‘千個太陽在手裏’，青出於藍勝於藍。”
　　方雲漢說著讓天下第七神色越來越僵，僵硬中又仿若有些自得神采的話，伸手摘下了壹片葉子。
　　“綠葉沐日而生，深秋則死，我刀丟了，就用這片葉子，破妳千個太陽，賜妳壹死。”
　　天下第七聽完這話，鼻子右邊的肌肉猛的抽動了壹下，發紫的嘴唇右上角也被扯動，露了壹下腥紅的牙齦，蒼白的牙齒。
　　他那種隱約自得於某方面勝過元十三限的神采全然不見了，真像是壹只埋在冬天棺材裏七天七夜挖出來的陰寒屍怪。
　　“那妳看吧。”
　　這四個字，每壹個字都像壹聲冷笑。
　　四笑之後，包袱揭開。
　　成千上萬，數不勝數的長針狀光芒，從那個包袱裏爆發出來。
　　燦爛的金色針狀光芒，果然像是太陽的光輝，普照八方，席卷而去。
　　而在這“千個太陽”的金光之中，天下第七右手的衣袖壹顫，袖子上多了十九個肉眼難辨的小孔。
　　金光撲面之際，方雲漢渾身上下陡然煥發金紅之色，手裏捏著那片邊緣已經發黃微卷的葉子，像是握刀，像是持劍，又像平端壹棍，更像是打了壹記鉆拳，葉子就飛了出去，淹沒在金光之中。
　　千個太陽的金光，來的快，退的更快。
　　等遮蔽視野的光芒褪去，方雲漢身後那兩瓣大樹，幾十上百根藤蔓，幾千葉片，枝條草葉，本都布滿了細密的孔洞，留下大肆破壞的痕跡。
　　在方雲漢胸口，更有十九根細如牛毛的針立在上面。
　　這十九根針，正是舉世之間只有三筒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針”，暗器機關的頂峰造詣俱在其中。
　　也是天下第七藏在右手肘位置，比千個太陽在手裏藏得更深的“絕殺”。
　　但是，這十九根針只在方雲漢的衣裳表面立了壹剎那，隨著他左手壹撣，就全數落地，變成了三十八根。
　　長度不變，粗細減半的三十八根針，甚至像是被鐵匠爐子烘烤過，軟的不像話，壹落地就全變得歪歪扭扭，在地面破碎的葉子上留下蚯蚓壹樣的細小焦痕。
　　天下第七已經不在林中。
　　四面八方，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廝殺聲漸漸消失。
　　王小石先趕到山丘上，又匆匆趕到林中的時候，蘇夢枕和楊無邪也已經來到這裏。
　　“十六奇派弟子，龍八和他手下的護衛已經全部伏誅。”蘇夢枕道，“妳這裏呢？”
　　“差不多。”方雲漢轉向楊無邪說道，“郭東神、花無錯、古董等人表現如何？”
　　“這幾個人身先士卒，盡心竭力。大勢在我，仍、可用。”蘇夢枕搶先答話，聲音酷烈，也不知道是要用這酷烈掩飾咳嗽，還是壓制嘆憾，答過之後，語氣微緩，“差不多是什麽意思？”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
　　方雲漢看著東方漸白，像是在數著太陽升起的高度，過得片刻，道，“現在，已經無壹漏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