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兩悟神通，血色殷殷獅駝國

　　在與僧伽分別前的那個夜晚，胖和尚單獨與嶽天恩有過壹場談話。
　　“要找到靈山，需要讓玄奘經過三重試煉。”
　　“當年觀世音菩薩從西天降下壹念之時，觀看靈山至東土之間諸多妖魔，看出有三處地方的妖魔，獨具奇能，獨有其念，恰好可以充當玄奘的這三層試煉，分別為魚梁澤，野豬林，五指山。”
　　“貧僧原本的打算，是借助那三片菩提葉降服這三處地方的妖魔，讓他們在護送玄奘西行的過程之中，彼此參透，使玄奘得以領悟恨、疑、嗔，三者的苦難，渡過無邊苦海。”
　　“平定恨意，可以悟凈，降服猜疑，可以悟能，容納嗔念，故而悟空。”
　　“這個計劃其實本來也只有壹半的把握可以成功，遠遠稱不上是盡善盡美，至少在魚梁澤的這件事情上，原本的設想就不如居士到來之後的做法來得更好。”
　　“如今，居士既然願意送玄奘西行，貧僧自然沒有過多置喙之處，但是，無論之後路上遇到的那些妖魔，居士準備如何處理，最好還是能夠在玄奘心中種下壹些念想，使他得以悟透苦海真諦。”
　　黑沼澤邊緣，嶽天恩回想著當時僧伽的這壹番話，面露沈吟之色。
　　其實剛來到那塊野豬林石碑前的時候，他確實有心放任小和尚自己去闖蕩壹番，這才沒有直接壹巴掌把這樹林拍平。
　　然而，這林子裏的妖怪手段未免太下作了壹些，實在叫他不喜。
　　還好如今林地雖毀，沼澤猶在，這整片沼澤裏處處都滲透著壹股邪氣，充當小和尚的試煉，或許也可以讓其有足夠的收獲。
　　這片沼澤，應該也是原本用來沈屍的地方，這些年裏面所有進入了這片叢林的人，全部都會被那些變化出來的人物，勾起猜疑的心思，蒙蔽正確的判斷。
　　如果是結伴而來，說不得，便會自相殘殺，若是孤身而來，有可能在這裏遭逢“故友”，假如是普通的百姓，甚至有可能被設計活活的嚇死在這裏。
　　沼澤之下，不知道掩埋了多少白骨。
　　咕嘟嘟嘟……
　　沼澤地裏翻出壹團團氣泡。
　　小和尚壹身整潔的從沼澤裏面浮了上來，半個身子露出沼澤之後，他便看向嶽天恩和龍女。
　　“老居士，我在沼澤下面看到了壹個故事……”
　　他將自己看到的那壹段往事緩緩說來。
　　“原來是這樣啊。”
　　嶽天恩聽完之後，面露鄙夷之色，“流沙將軍也就罷了，這裏的這個家夥，老夫殺起來都不必事先靜心。”
　　這個故事或許有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但並不影響如今的這個妖孽十足十的該殺。那煉器少年固然是用心險惡，豬剛鬣卻也多少有點自作自受的意思。
　　江流兒點點頭，擡起手來，展示手掌之中那無齒的銀梳：“這妖魔的本體，好像已經化入這片沼澤之中，但是我把這個拿著徹底走出沼澤的時候，他應該就會蘇醒過來，凝聚真身。”
　　“嶽老居士，妳準備壹下吧。”
　　嶽天恩有些驚奇，帶笑著說道：“小和尚這回倒是挺果決的。”
　　江流兒張口想要回答，但花了好壹會兒，才組織好了語言。
　　他現在腦子裏面有兩個故事，不斷的回放，壹不留神甚至還會攪在壹起，總覺得什麽都隱隱綽綽的，跟外界交流對話的時候，反應會慢得多，情緒上的變化也很難表現得太明顯。
　　“嗯，我覺得這個故事有很多值得銘記的，或許可以悟出壹些深意，不過，既然是害了這麽多無辜之人的妖魔，總該被降服才是。”
　　悟凈者，心如琉璃，能見種種糾纏，解種種糾纏，足下道路分明，從無偏歧。
　　如若江流兒僅僅是在僧伽的陪伴、教導之下，得以悟凈，那麽他悟出來的道路，或許會是容忍無度的大慈悲念，但是他是從被嶽天恩那壹刀斬殺的流沙將軍，領悟出了這壹份“凈”。
　　他的凈境之中，除了不受塵埃的澄澈分明，更多了如琉璃折斷後的那壹份鋒銳。
　　“好，那妳就出來吧。”
　　嶽天恩伸手將江流兒拎出沼澤。
　　剎那間，整片沼澤翻起了壹波巨浪，從高空中看下去，就像是壹圈龐大的波紋，從沼澤的邊緣收縮向內，最後在沼澤的中心處，炸起壹團向上盛開的黑色浪花。
　　浪頭上，升起了壹尊像野豬又像人臉似的怪物頭顱。
　　受殘害者的白骨搭建在其中，作為框架，罪惡的念力吸附著那些黑色的淤泥，如同血肉皮囊，僅僅是這壹尊頭顱就有三丈高下。
　　他的眼睛如人，但眼簾張開的壹瞬間，就有滾滾的黑泥流泄出來。
　　他的鼻孔、耳朵像豬，嘴巴裏面既有人似的牙齒，又有像野豬、像野狼壹樣的尖牙，彼此交錯而無法閉上嘴巴，因為壹旦閉嘴的話，這些牙齒就會直接貫傷他的口腔。
　　不能閉嘴，只能張嘴。
　　從那些利齒之間，發出黑泥翻滾的震吼，沼澤中心區域猛然擡高，化作這尊怪物的肩膀。
　　沼澤邊緣的水位在急劇地下陷，淤泥全部被吸收過去。
　　很快，整個沼澤就變成了壹個巨大的陷坑，而在這個陷坑的中心，站著高達六十丈的豬臉巨人。
　　不知道多少生物的骨骼在他的手掌之間飛快搭建，形成壹條長桿。
　　嶽天恩身邊的那兩根銀色長牙，之前被五行拳收著的那根長牙，都脫手飛出。
　　而在更遠處的山野之間，有幾頭野豬騰空而起，也在半空中化作尖利的銀牙。
　　壹共九根長牙，在飛行的過程之中膨脹放大，閃爍出來的銀光越發璀璨耀眼，匯聚到那怪物的手中，形成壹柄白骨為桿的九齒釘耙。
　　“哈哈哈哈，老夫就喜歡打這種長得特別大的東西。”
　　嶽天恩擡起拳頭來。
　　壹晃眼之間，他已經出現在那怪物背後的高空之中。
　　轟！！！
　　豬臉淤泥巨人的胸腹之間，炸開了壹個巨大的窟窿。
　　空氣爆裂的軌跡從那沼澤的邊緣斜向上，貫穿了它的胸膛，來到嶽天恩的身邊。
　　可是，僅僅壹拳便造就了這等規模破壞的嶽天恩，並未露出手到擒來的神色，反而面帶奇趣的回過頭去。
　　“借老夫的拳力淬煉自身？”
　　“那就來看看妳能承受多少次！”
　　轟！！！！！！
　　空中炸雷壹樣的聲音，連成了壹道長長的轟鳴。
　　聽在眾人的耳朵裏面只是壹聲，但入眼所見的那尊淤泥巨人，在這壹剎那間，至少多了幾百個窟窿。
　　五行拳等三人遙遙的看著這壹幕，脊梁骨壹陣陣的發涼。
　　這種出手的速度，他們連看都看不見，如果攻擊的對象是他們的話……呵呵。
　　“這就是真正的高手嗎？”五行拳自言自語。
　　雖然明知道東土和西天之中那些名垂壹時的人物，都是高不可攀的強者，但，諸佛菩薩已經很少顯跡，且不去說，東土大唐那邊真正的高手，最近三十年以來，好像也沒有太多出手的事跡了。
　　五行拳、天殘腳，自從成名之後這些年來，面對大多數的妖怪都是輕松擊潰，在除妖師之間聽著那些人的吹捧，不免有些飄飄然。
　　就算是曾經跟樊梨花那些人有過接觸的空虛公子，也未嘗沒有存著幾分設法逃離，然後報復回來的念頭。
　　他並不覺得自己比樊梨花和太平公主那些人，到底是差了多遠，只覺得也許是稍遜壹籌，主要是輸在沒有勢力。
　　當初樊梨花在空虛公子飛劍還未出匣之前，就把他擒拿下來，空虛公子還覺得這正是因為樊梨花也忌憚他的飛劍。
　　但眼前的這壹幕，驚醒了他，回想當初，恐怕樊梨花並不是蓄謀已久的突襲，只是隨手壹抓，而他就沒有機會放出飛劍。
　　“怎麽這樣，那本公子的腎豈不是這壹輩子都別想……嘔噗！”
　　空虛公子壹時心喪若死，幾口鮮血吐出，當場昏厥。
　　龍女察覺背後有壹股生機正飛快的散失，回頭壹看是空虛公子，也就懶得管他了。
　　那尊被打了幾百個大洞還沒有倒下的淤泥巨人，顯然更值得關註。
　　它身上的那些創口，有的是位於四肢，四肢甚至已經不相連了，但還保持著之前完整時的體態，不曾倒下。
　　與魂飛魄散的流沙將軍不同，豬剛鬣當年是留下了殘魂的。
　　否則的話，他也沒辦法用那些變化之術，映照闖入這片叢林的人的記憶，勾起他們的猜疑，把自己因為多疑而產生的悲痛經歷，全部報復在這些無辜靠近的人身上。
　　而變化之術，並非是他當年最擅長的東西。
　　曾經在大唐長安城中，積雷閣千寶樓上掛名第壹的朱剛烈，他的煉器之術是歷經太宗、高宗兩代皇帝，還沒有被別人給比下去，其中高明可見壹斑。
　　在嶽天恩又壹次快擊中淤泥巨人的背部之時，忽然眼前壹白，所有的淤泥憑空消失。
　　壹個與他同等高度的豬臉怪人，正跟嶽天恩面對面，高度濃縮的強勁黑色肉體，手中九齒釘耙壹擡，蕩開了嶽天恩的壹拳，順手壹扒，築了下去。
　　咚！！！
　　豬臉怪人壓著嶽天恩落在陷坑底部，九尺釘耙戳在嶽天恩的頭上。
　　龍女有些緊張，無定飛環，在手腕之上旋轉起來。
　　五行拳和天殘腳，更是驚呼出身。
　　嶽天恩的頭低了壹下，又緩緩擡起。
　　豬臉怪人用力的壓著釘耙，但也壓不住這個擡頭的動作。
　　“送了妳幾百拳，最後妳也就只有這種程度嗎？”
　　嶽天恩註視著豬臉怪人。
　　豬臉怪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低頭看去，他身上的所有窟窿，雖然等比例縮小了，但全都沒有消失。
　　那些他以為可以借助過來，幫自己錘煉戰軀的力量，根本沒有如他預想之中的被移走。
　　嘩啦！
　　豬臉怪人像是頑童搭建起來的劣質磚塔，壹下子垮掉了。
　　凝縮至極的黑色軀體殘塊在地上砸出壹聲聲悶響，最後那個豬頭掉下來的時候，剛好落在這些殘塊堆起的小土堆上。
　　嶽天恩擡起手來，把插在自己頭發之間的那根釘耙拔下來，抖散了作為握柄的那些白骨。
　　余下的九根銀牙自行飛去，縮小到合適的體積，銜接到江流兒手中那無齒的銀梳之上。
　　江流兒看著手中的銀梳，像是明白了什麽，轉身飛快地往黑樹林邊緣走去。
　　這附近幾乎所有的樹木都已經被嶽天恩給吹倒，但是那壹塊石碑，還好端端地立在那裏。
　　江流兒把銀梳往石碑之上壹碰，石碑就融入了進去。
　　這塊石碑也是豬剛鬣特意立的。
　　他在石碑之上留下警戒的話，並非好心而是疑心，但凡會走到這種地方來的，大多都會倚仗自身有幾分本事，根本不會在乎區區野豬。
　　但看見了這石碑上的話，“野豬”和“死亡”，就會在他們心中留下壹點影子，讓他們在林中遇到驚疑之事的時候，往更惡劣的方向去猜測。
　　而石碑內部，藏著壹顆卵。
　　江流兒手上捧著那顆卵，回到黑沼澤邊，壹路滑下了陷坑，來到那豬頭前面。
　　看起來好像已經死了的豬頭，眼皮顫抖了壹下，目光不由自主的被那顆卵所吸引。
　　江流兒說道：“原來妳保下了這顆卵，妳還想救她？”
　　豬頭吼出含糊不清的言語：“她已經死了。”
　　江流兒又問：“妳想救她嗎？”
　　“這只不過是壹顆死蛋。”
　　江流兒繼續問：“妳想救她嗎？”
　　“妳怎麽還不殺了我？！”
　　江流兒問的依舊緩慢：“妳想救她嗎？”
　　“我死之前，孫思邈壽元已盡，轉為鬼神之身，再也練不成那種丹藥了，這世上已經沒人救得了她！”
　　“妳，想救她嗎？”
　　豬頭喘著粗氣，看著那顆已經死去的卵，眼中帶著的痛苦和猜疑，濃郁到幾乎要燃燒起來。
　　豬頭沈默了很久。
　　等到日頭西沈，皓月升起，稀稀疏疏的星光，點綴在夜空之間。
　　嶽天恩看出這可能又是江流兒的壹份啟悟，便暫且按捺了準備壹腳踩碎這豬頭的心思，到那邊去繼續指點龍女。
　　五行拳看龍女練了壹會兒，嘿嘿嘿的厚著臉皮湊過去討教。
　　他的拳法已經有兩三年沒有半點進步了，始終想不明白其中癥結，也是實在按捺不住，加上曾經跟龍女有過幾面之緣，才冒著被吹死的危險去請教。
　　沒想到嶽天恩來者不拒，沒過多久，天殘腳也湊過去了。
　　江流兒壹直站在那豬頭面前等待。
　　等到日月快要再壹次輪替的時候，豬頭掙紮著說道：“要是妳們能救她，也算是她的運氣。”
　　江流兒依舊壹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只要妳相信我，我就能。”
　　他盤坐下來，壹只手托著那枚卵，壹只手撫上了豬頭。
　　只不過順著本心做出了這樣的動作之後，他又有點不知道下壹步該怎麽做。
　　江流兒想了想，唱起了兒歌。
　　“冬天到，喜鵲叫，朵朵雪花像鵝毛。”
　　“松樹、柏樹綠油油，臘梅、水仙開得好。”
　　“雪下麥苗瞇瞇笑，冬眠動物睡大覺……”
　　死去的卵，漸漸的煥發出光輝，化為壹名翠衣少女，落在壹旁。
　　她扭頭看了看四周，又變作壹只翠鳥，振翅飛走了。
　　豬剛鬣看著這壹幕，僅剩下的壹顆豬頭忽然劇烈地抖動起來。
　　“她什麽意思，她這是什麽意思，明明看見了我，連壹句話都不願意說了，是她害死了我，我……”
　　“她失憶了。”
　　江流兒的四個字，就堵住了豬剛鬣所有想說的話。
　　“因為妳不夠信我，她活過來之後，失去了不少的記憶，沒有與妳相遇之後的記憶。”
　　豬頭沈默了壹會兒：“妳是說，她完全不記得我了？”
　　江流兒點點頭，說道：“這樣也好。”
　　“不！不行，她怎麽可以忘記我，我不準。她可以死，可以跟別的男人上床，但是不準忘記我啊。這樣活過來，還不如繼續去死。”
　　豬頭那兩只巨大的耳朵扇動起來，猶如兩只翅膀，飛上了半空，癲狂地說道。
　　“我要去把她咬殺了。”
　　嘭。
　　嶽天恩的壹拳打落了豬頭，拳意徹底碾滅了其中的魂魄。
　　江流兒擡頭看過去：“嶽老居士能信我嗎？”
　　“妳要幹什麽？”
　　嶽天恩說話的時候，已經把手伸了過來。
　　江流兒握住他的手，另壹只手掌豎在胸前，對著地上那些黑色的殘塊，唱起壹首悠揚的童謠。
　　童謠並不都是歡快跳脫的旋律，也有描述四季變化、父恩母恩、神話故事等等，曲調緩緩。
　　嶽天恩感受到自己純粹的氣血力量，被轉化成了他不太弄得懂的壹種玄妙氣息。
　　悟能者，念如黃金，千百萬物，水火風雷不能損滅，而無猜疑，因本性不變，故能通曉變化，收放由心，善承載諸般法力。
　　黑色的殘塊之中，壹道道靈魂解脫出來。
　　成千上萬的魂靈飄浮著，其中有人也有妖精，向江流兒和嶽天恩行禮之後，沒入輪回去了。
　　“善哉，善哉。”
　　此間事了，嶽天恩他們要繼續西行，五行拳和天殘腳舍不得剛剛得到的指點，便自告奮勇，也要隨他們西去。
　　龍女說明了西去的危險。
　　天殘腳卻笑道：“哈哈哈，我們鏟妖除魔，難道兇險的事情還經歷的少了嗎？”
　　“況且，遠的不敢說，但此去往西九百裏，我十五年前曾經去過，那裏是壹處名為獅駝國的地方，我當時還跟那裏的國王薄有交情，正好我也去看望看望老朋友。”
　　既然他們心意已決，龍女也就不再多說。
　　江流兒現在的腳程也快了很多，兩日之間，他們已經能遙遙看見壹片崇山峻嶺。
　　天殘腳在壹座小山丘上指點遠方：“那就是獅駝國了。”
　　他撫須笑著回頭，卻看見嶽天恩的臉色驟然沈了下來。
　　龍女臉色也有些奇怪：“這裏的水氣之中，怎麽總隱約混著壹股鐵腥味？”
　　旭日升起，遠處黑黢黢的山林被照亮，滿目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