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壹箭發前十二人

　　從大街轉到小巷，兩側的民宅之中，多有壹些樹枝越過墻頭，枝頭落葉在風中飄飄欲落。
　　燕詩二頭發披散著，耳朵上面別著壹朵不知用什麽材質制成的紅花，正走在這樣的小巷裏面。
　　在那壹支青黑的箭搭上弓弦之前的壹刻鐘，在元十三限還在那半成品的三層樓上凝望夕陽的時候，他的六大弟子並沒有如他所命令的那般，到磨刀堂去給方雲漢警示。
　　他們六個走出了不遠之後，就兵分六路，準備從六個方向去包抄磨刀堂。
　　如果方雲漢直接被元十三限壹箭射死，也就罷了，假如方雲漢還能逃出的話，那他們正好可以痛打落水狗。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葉棋五和齊文六還有少許遲疑，但排名前四的幾個師兄弟，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們不覺得自己是在對元十三限陽奉陰違，反而認為是在對師父不夠妥當的命令，做出自己的補充。
　　畢竟，自魯書壹到趙畫四，他們四個出師已有好些年，在太師府做蔡京的貼身護衛，職位不高，但權勢卻不小，行走江湖時無往不利，與四大名捕作對多次都全身而退，自詡都已經磨練出來，足夠獨當壹面。
　　這樣四個有才有能、通曉世事的徒弟，對久不出關的師父的命令做壹些好心的補足與改動，不是分所當為、天經地義嗎？
　　於是，五、六二人也被說服。
　　六方分進，迫向磨刀堂。
　　燕詩二壹邊走，壹邊還低聲哼唱起了詩詞，心裏壹個念頭接著壹個念頭，心懷著期待而漸漸緊繃。
　　‘走過了這條小巷，再往右轉，就可以直抵磨刀堂的左側院墻。’
　　‘待會兒，方雲漢會不會從這個方向逃出。’
　　‘到時，我的飛星傳恨劍，要先出哪幾招？’
　　每壹個念頭在腦海中轉過的時候，他都要走出兩三步的距離。
　　小巷並不長，再有四步，他就要走到拐角的地方。
　　就在這時，有個年輕人從拐角處走出。
　　這個人壹走出來，燕詩二就停住了步伐。
　　低沈愉悅的歌聲壹下子消失，他手裏那壹把鑲嵌著十幾顆明珠，七八點墨星的華麗長劍往前提了壹下，在迎面而來的秋風中微微拂動的發絲壹下垂落靜止，目光像是兩根釘子，指向了拐角處的那個人。
　　區區四步的距離，對於壹流的劍客來說，太近了。
　　甚至，燕詩二身邊十步之內，本來都該是壹個很不容易闖入的範圍。
　　但這個人，就像是壹塊沒有生命的石頭裏，突然走出來壹頭無聲的狼，奮然忘我、壹揮而就、突如其來的闖到了燕詩二身前四步的距離。
　　他，也是壹個劍客，手裏握著壹把無鞘的長劍，劍身，劍柄上都沒有太過復雜精美的紋飾，劍刃亮白，但劍鋒不夠筆直，材質也很普通，就是隨處可見的普通鐵匠能打造出來的那種兵器。
　　跟燕詩二手裏的劍壹比，更顯得格外寒酸。
　　但是燕詩二看著這個人的臉，就像是在看壹把世上最有血性的寶劍。
　　冷血的劍。
　　持劍的冷血。
　　“四大名捕、之、末……”
　　巷子裏驟然爆發了壹大團交織縱橫的劍光，像是有很多長達數尺的發光鋼針浮現，在兩名劍客之間疾風亂雨般穿插碰撞。
　　劍氣往來，至少要比枝頭上的葉子密集的多。
　　兩邊長達二十多步的青磚墻，從靠近拐角處的那壹端，有密密麻麻的劍痕延伸過來，有三四條特別深刻的痕跡，甚至壹直延伸到了面向大街的另壹端。
　　比雨點還密集的雙劍交擊聲傳出，令燕詩二本該有八個字的這句話，說到第六個字的時候，就不得不倉促收聲。
　　在燕詩二說出第壹個字的時候，冷血攻出三劍，他也回了三劍，還能說出接下來幾個字，但是他說到“捕”字的時候，冷血已經在壹個字的音節吐出同時，連攻了十壹劍。
　　所以燕詩二頓了壹頓，兀自逞強要說完。
　　第五個字，冷血攻了十六劍。
　　第六個字，冷血發了二十壹劍。
　　燕詩二終於說不下去了。
　　他的飛星傳恨劍法，本來常在跟人過招的時候慢吟詩篇，這些年來，他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比冷血功力更深，比冷血招式更精妙的對手。
　　但只有冷血逼得他不能說話。
　　只有冷血的劍，急得連劍客自身的存在都像要被拋舍了，而那把劍也只是壹個廉價的載體，脆弱的引子。
　　真正最有存在感的，只有那壹條手臂，那壹個動作
　　——穿刺。
　　這個穿刺的動作在不斷的重復，不斷的加快，如同冰川化為瀑布，大雪因為吶喊的聲音崩塌，壹瀉千裏，壹發不可收拾。
　　冷血不說話，燕詩二說不出話，只有他們的劍，在碰撞，顫抖，痛吟，高唱。
　　他們又從拐角處殺到巷子口。
　　巷子兩邊的長墻掉下壹層又壹層的粉末，又被劍風卷起彌漫到空中，墻體飛快的變薄，兩個人的身影都被飛舞的粉塵掩蓋。
　　……
　　叮叮叮叮叮叮~
　　金鐵交鳴連成壹片的聲音傳入耳中，雖然已經隔著好幾條街，經過壹重重屋舍堂院的阻隔，變得很微弱，弱的就像是壹把繡花針陸續落地的聲響，卻還是引起了葉棋五的警覺。
　　元十三限六大弟子，號稱六合青龍，從收下他們為徒，傳授他們武功開始，元限就不乏讓他們跟四大名捕比個高下的意思。
　　所以四大名捕各有所長，六合青龍也各擅壹技。
　　葉棋五就專門練暗器。
　　暗器的收發需要高明的眼力，耳力。
　　葉棋五出師之前經過的壹些訓練，就有要在蒙上眼睛之後，在大小不過臥牛之地的暗室中，躲避壹百件暗器，並在事後精準說出每壹枚暗器的落點和形狀。
　　所以，當那壹片細小聲音入耳，葉棋五立刻判斷出來，是二師兄遇敵了。
　　他做出這個判斷的時候，眼睛不由自主的往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瞥了壹下。
　　就是這壹瞥，他的視線就被壹襲白衣勾住了。
　　大街壹側的酒樓二層憑欄處，壹個纖纖弱質的白衣少年正坐在輪椅上，向外平視。
　　“無情。”
　　葉棋五的耳背開始滲出壹層層的細汗。
　　壹般人緊張的時候，額頭，鼻尖，手心會最先感到潮濕，但他不同。
　　他壹旦緊張，身上那些可能影響視力、嗅覺、手感的部位都不會出汗，只有耳背會汗流不止。
　　無情沒有看他，但他的目光卻無法從無情身上移開。
　　而且他盯著無情左邊臉頰的時候，總有壹種正在和無情對視的感覺。
　　壹枚象棋棋子已經被葉棋五右手捏住，雙手的衣袖，懷裏，腰間，靴子，腋下，也至少已經有六十七件暗器蓄勢待發，但他壹時不敢妄動，只能慢慢的流汗。
　　這時，無情所在的那棟酒樓右側的街道上傳來異響。
　　那是趙畫四的丹青腿，跟江湖中壹雙追風追月、踏花踏雪、最具正氣的腿拆招的聲音。
　　彼處追命蹴丹青。
　　無情仿佛也被這聲音勾動，轉頭向右看了壹下，後腦就露在了葉棋五面前。
　　嘭！
　　壹枚象棋棋子“爆”了出去。
　　勁射樓上護欄後坐輪椅轉頭露出破綻的無情。
　　緊隨其後的是六十七件暗器。
　　六十七種大小不壹的破空聲幾乎不分先後傳出時，第二波暗器，已就位。
　　……
　　呼！
　　不遠處的空中，壹物斜飛向天。
　　顧鐵三驚鴻壹瞥，已經看出那是枚象棋棋子。
　　“看來老五對上了無情。”
　　“是。”
　　顧鐵三站在茶棚外，茶棚裏坐著的鐵手應了壹聲，側耳傾聽，臉上流露出些許沈凝之色，道，“小師弟和燕詩二也拼鬥到了最兇險的關頭。”
　　顧鐵三抱臂而立：“妳既然這麽擔心，不如直接去幫他。”
　　鐵手順水推舟：“如果妳跟我壹起去勸和，我求之不得。”
　　顧鐵三冷哼壹聲，語如連珠箭速：“妳是怎麽算到我走這條路。”
　　“不曾算的這麽精準。”
　　鐵手不急不徐，穩若泰山，內心的憂急完全不會打亂他行動的步調，“我們只是選出了六條適合包抄迫近磨刀堂的路線，然後各自擇壹，在附近等著。就算來到我面前的不是妳，而是魯燕趙葉齊五位中任意壹位，也無妨。”
　　顧鐵三臉部肌肉壹繃，臉沈如鐵，色如黑甲，道：“六條路線，妳們只有四個。”
　　鐵手微微壹笑。
　　……
　　王小石也正微微壹笑，不過他笑得有些尷尬。
　　因為他擋住了齊文六之後才發現，他所站的地方，右邊是壹座青樓，鶯鶯燕燕調笑不休，在最近這樣的日子裏，到了黃昏時分，也有生意。
　　更尷尬的是，他左邊不遠處的壹家米鋪柱子上，正貼著壹張通緝令。
　　通緝刺殺前任宰相傅宗書的兇徒王小石。
　　其實，這次回到京城之後，王小石出門的時候，臉上還是做了壹些偽裝的，看起來更滄桑，胡須不少，兩眉橫平，尋常人壹定認不出他跟通緝令上有哪裏相似。
　　但是這種偽裝顯然瞞不過齊文六的眼睛，他朝著那邊通緝令上瞟了壹眼，躍躍欲試道：“妳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偽裝後的臉上露出那種粗豪莊稼漢子獨有的憨厚笑容，壹本正經地說道：“小兄弟，妳認錯人了，我叫王大癡。”
　　“哼哼，管妳大癡小石，妳最近名氣不小，既然送上門了，我就送妳壹死。”
　　齊文六雀躍朗喝，壹劍揮刺，手腕手背虎口之間，抖出了八條劍影，好像八支毛筆正狂草揮墨，帶著壹幅殺氣十足，裂人肝膽的字帖壓來。
　　“請了。”王小石挽留出鞘，壹件兵器之上，卻有刀劍之氣齊發。
　　不過他的隔空相思刀、淩空銷魂劍剛施出利芒，忽然頭皮壹麻。
　　以他天衣自在、相思銷魂的心法，壹葉落知天下秋，金風未動蟬先覺的敏銳，在方才那壹剎那，感受到了壹股滾滾兇氣掠過長空。
　　落向西南。
　　……
　　六合青龍，五人受阻，但他們之中動作最果斷，走的最快，靠磨刀堂最近的壹個人，已經在磨刀堂後方壹巷之隔的墻壁上寫滿了壹個個大字。
　　這人自是魯書壹。
　　他手裏常拿著壹本書，隨時可以把裏面的字帖撕下來變成攻克勁敵的利器。
　　他還有壹只大筆，筆桿子裏面全是凝固了的墨，內力壹催，就會融化為墨汁，流動到筆尖，讓他可以壹氣呵成的寫滿了這壹面墻。
　　這墻上全都是壹些表示著兇殘、妨礙、傷害的字體。
　　如“裂、死、殺、哀、刖、黥、斷、劈、滅、破、殘”等等。
　　盯著看壹會兒更會發現，這些字不像是筆墨寫成，倒像是什麽專門殺人害命的毒蛇蠱蟲，正蠢蠢欲動，甚至蠕動脹縮。
　　魯書壹暗地裏壹直覺得自己是六個師兄弟之中最有魄力，最聰慧的人，他也確實是六合青龍裏最狡猾的壹個。
　　他從壹開始就不準備自己去抵擋方雲漢。
　　這種能夠獨闖六分半堂總堂斬殺其中大半高層又全身而退的高手，就算是被元十三限擊傷，困獸之鬥也必可怕。
　　假使方雲漢從這邊走的話，魯書壹壹定會躲得遠遠的，只靠這壹面墻，看能不能阻他壹阻，為元十三限再創壹個機會，或探壹探他的傷勢，再斟酌要不要出手。
　　所以他寫完了這滿墻大字之後，就要收筆離開。
　　但是轉身之後的第壹步剛要邁出，魯書壹的鼻子忽的動了動。
　　寫滿了壹面墻的大字，墨痕未幹，這巷子裏本來就充斥著墨汁的味道，墻角裏生出的青草，潮濕磚石上的青苔，還有爬在後門檐角上的藤蔓，這些東西的氣味都被墨汁的味道蓋過。
　　可是現在，又有壹股檀香味插入其中。
　　這是不該出現在這裏味道，卻是這麽濃烈，悠長。
　　魯書壹的目光逐漸定在了那面寫滿大字的墻上。
　　這味道來自墻的另壹邊。
　　墻的另壹邊，黑眉如短刀的沈虎禪英姿挺拔的站著，背後的阿難刀正在散發出濃烈的檀香味。
　　他已經站在這裏很久，本來是要壹刀穿墻殺了魯書壹。
　　沒想到這個六合青龍之首也真有些本領，在他的氣機感應之中，位置飄忽不定，始終難以找到合適的出手時機。
　　等到魯書壹在這面墻上寫滿了字之後，沈虎禪更覺得這面墻似已成了對方的武器，突襲已經不太可能——把自己的刀砍在對方的武器上，還能叫突襲嗎？
　　所以他只好換壹種方式。
　　壹墻之隔，墨濃如臭，檀香濃烈。
　　魯書壹翻開書本，沈虎禪握上刀柄。
　　迅雷不及掩耳之際，千鈞系於壹發之時，墻裏墻外的兩個人驟然間壹同擡頭。
　　有什麽東西從空中飛過，但他們兩個都沒能看清，但是在那東西已經消逝之後的軌跡中，正在散發出壹種令人心神震動的余韻。
　　黃昏長空，似為之壹清。
　　檀香墨味，都隨之壹空。
　　那壹面墻上蠢蠢欲動的壹個個大字，全都像是被釘死了七寸的蛇蟲，死氣沈沈，這些埋伏的武器已經不再是武器，乃至於連字都算不上了。
　　僅余普通的墨痕，平凡的墻壁。
　　破空之物不能見，可沈虎禪能“看”到。
　　那壹道軌跡是風馳電掣的延伸、墜落、突刺入了磨刀堂。
　　猶若白虹貫日，蒼鷹擊於殿上。
　　魯書壹能猜到這壹擊從何而來，可連他也想不到，真正觀察到這壹招的時候，居然會有這樣的驚顫。
　　他仰首為之失神。
　　嗆！
　　同樣驚震，卻更磨勵、激發、借助了這壹股白虹貫日之殺勢的人，挺壹刀，穿墻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