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聽信來

　　廣闊的銅殿之中，立著八十八座塑像。
　　每壹尊塑像都具備不同的儀態，著裝、身高也都各具特色。
　　有的雌雄莫辨，五官雕刻的精美無比，身上的服飾更是重重疊疊，華貴與繁瑣之處，比東瀛的天皇還要麻煩的多。
　　有的身姿英武，手舉著造型粗獷的大劍，身上的服飾帶著雷電的象征。
　　有的則是年老之輩，長相平平無奇，慈眉善目，躬腰駝背，身上還背著大大的口袋。
　　又有貌若惡鬼，身穿鬼神大鎧，卻掛著壹串人頭念珠，手提錫杖，不倫不類的模樣……
　　而在這些塑像的中心處，盤坐著壹個高大的身影。
　　這是壹個眼窩深陷，胡須稀疏，發髻紮得很高，身著黑色盔甲的男子。
　　他的骨骼異常的粗大，身形卻又異常的幹瘦，以至於尋常人壹眼看過去的時候，只能註意到他的顴骨和眉骨，高高隆起的鼻梁架在中間，而很難看清他的眼晴。
　　甚至會使人懷疑，那眼眶之中到底有沒有什麽東西存在？
　　除了頭部以外，這個男人的其他身體部位，大多被盔甲覆蓋，另壹個較為醒目的地方，就是他的壹雙手。
　　他的壹雙大手之上，皮膚緊縮著，貼著骨頭的輪廓而存在，手指的每壹個關節，都顯得很突出，甚至隱隱泛著光，跟手掌其他部位色素暗沈的模樣，形成鮮明的對比。
　　就如同有人用壹顆顆價值連城的寶珠，鑲嵌到他的皮膚之下，連接著他那些粗長的骨骼。
　　與其說他是壹個人，倒不如說更像是壹個用珍珠、朽木、寶石、瑪瑙、加上未經雕琢的鐵礦、人皮，壹起裹出來的壹具醜陋屍體，死氣沈沈。
　　然而這個人，卻是如今東瀛大地上身份最尊貴的壹個人。
　　他掌控著整個東瀛的金銀財物，可以號令幾乎所有的東瀛人為他賣命。
　　在他出行的時候，浩浩蕩蕩的護衛隊之外，沿途的武士們，也會跪伏下來，親吻土地，表示自己的榮幸，村莊裏的農夫，相隔數裏的時候，就要五體投地。
　　他的名字、以及他所創建的無神絕宮的威權，幾乎已經可以取代八百萬神道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影響力。
　　他是東瀛大地上唯壹的現世之神——絕無神！
　　此時的他，正低垂著頭，右手之中，捏著壹張隱約閃爍紫色光芒的信紙。
　　“來自神州的戰書！！！”
　　這個充滿了感慨與戰意的聲音，似乎引起了這座銅鐵大殿的共鳴，聲波從墻壁和殿頂，傳遞到緊閉的大門上，在內部久久的回蕩著。
　　可是這個聲音，並不是從絕無神身上發出來的。
　　這宮殿之中，也沒有第二個人。
　　所以。
　　是雕像在開口說話！
　　身著鬼神大鎧的惡僧雕像，震動著手中的錫杖，鬥誌昂揚。
　　“終於等到戰書了，雖然不是預想之中的那幾個人，但是，這個人壹定也夠強，壹定要接，壹定要去！不敢去的，就都是河童的兒子！”
　　“不行！”
　　東瀛貴公子壹般的雕像，堅定的開口否決，“這個人居然能夠殺死道狂和雄霸，要跟他戰鬥，壹定要進行長久的準備。”
　　角落裏的孩童雕像顫抖起來：“為什麽壹定要去呢？不去戰鬥不好嗎，我們在這裏已經過得很舒服了，只要我們不出門，他們也不會主動打上門來吧。”
　　惡僧怒叱：“閉嘴，妳在害怕嗎？太丟臉了。”
　　“老朽也覺得我們可以不要應戰。”
　　背著口袋的老者塑像，唉聲嘆氣，“難道妳們已經忘了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嗎？”
　　“當年我們帶著三萬精銳乘船而去，聽說那片廣袤的土地正陷入巨大的混亂之中，正是攫取利益的絕佳時期，但是，還在沿海的時候，就感受到了五個那麽強大的人。”
　　“他們簡直都像是月亮，像是太陽，卻能夠共存在那片土地上。”
　　“沐浴著血雨的惡龍、踩在山巔的巨獸、闡述智慧的哲人、毀滅輪回的劍、還有垂視萬物的天穹。”
　　“那裏太可怕了，能不去的話，還是不要去吧。”
　　這片大殿之中的光，不知道從何而來，隨著那個老者塑像的言語，壹字壹句的傳開，光芒也時暗時強，使得所有的塑像臉孔，都在黑暗之中傾斜、變化。
　　恐懼的氛圍在傳遞，惡劣的僧侶也因之緘默，但提著酒壇的勇者雕塑，這時開口。
　　“不同了。二十年前，哪怕在東瀛，無神絕宮也還不是最強，玄武君沒有臣服，天皇壹脈虎視眈眈，隱劍流在暗處猙獰，就連在百年前失去了他們大當家、實力大損的宣化號殘黨，都敢對我們發出威脅。”
　　“但現在，他們壹個壹個的，早已被東瀛遺忘。立在這片大地上的，最後的勝者，是我們。”
　　“況且，皇影都已經去了，我們又有什麽好猶豫的。”
　　振奮的言語，壹下子就驅散了多余的恐懼，卻還不能統壹所有雕塑的意見。
　　“我還是害怕……”
　　“這個送戰書來的人，比惡龍和山巔的野獸還要兇殘啊。”
　　“多等壹等……”
　　“我要去戰！”
　　“好麻煩啊，不如再去睡幾個貴婦人。”
　　“老兄，妳的愛好我不敢茍同，妳看上的女人都是二十往上的，太老了。”
　　“老婆子覺得，我們可以先過去觀戰，如果那個人真的特別厲害，大不了當場跪下求饒嘛，他總不會砍死我這樣可憐的老婆子吧。”
　　“小僧覺得無所謂，早死晚死都是死，被砍死或者老死，有什麽區別嗎？到底要不要去應戰，不如用拋骰子來決定吧。”
　　“妳們好吵。”
　　“啊？又在吵架了，我殺了妳們，我殺了妳們，我殺了妳們呀。”
　　“滑稽，笑。”
　　所有的聲音，突然停頓了壹下。
　　那個剛才說出滑稽兩個字的雕像，受到了所有的註視，於是當場怪叫壹聲，炸碎開來，掉得滿地都是。
　　片刻之後，雕像的碎片滾動聚攏起來，卻已經不是之前那壹副，戴著假面的年輕人模樣，而是變成了壹個頭發臟亂的持弓者。
　　他的聲調，性別，年紀，都跟之前那個雕像有極大的不同。
　　“以拙見，射殺之！”
　　“別鬧，這裏妳年紀最小，生下來還沒兩個呼吸吧……”
　　其他雕像不以為意，好像又要爭吵起來。
　　門外忽然傳來壹個渾厚的嗓音。
　　“主公，我們找到了。”
　　嗡！
　　大殿中的聲音全部消失。
　　所有的雕像，緘默著在陰影裏面投出自己的視線，聚集到大殿中央的那個盤坐者身上。
　　如同屍體的絕無神，開始擡頭。
　　他的頸椎骨節，因這個擡頭的動作，而發出細微的響聲，每壹次響動，都影響著整個大殿的光影變化，如此驚心動魄。
　　那是純粹的力量，因真氣的壓縮而產生，不包含任何五行特色的“力”，在扭曲這裏的光線，扭曲所有雕像的容貌。
　　然後，銅殿的兩扇大門，突然從門框之上脫落，被扭成了柱狀。
　　巨大的金屬扭曲聲響，像空曠山谷之中炸裂的壹道雷鳴，重重疊疊，長久的不得消停。
　　大殿之外的景象展現出來。
　　此處是，百丈飄搖，火山上空。
　　東瀛最大的活火山——不死山，在這個火山口的四周，有壹道道粗如人腰的鐵鏈延伸過去，共同鑄連在壹個銅殿之上。
　　使這座銅鐵大殿，懸掛在火山口的正中心。
　　活火山的熱氣從下方源源不斷的烘烤上來，整個銅殿四周都包裹在灼熱而膨脹的氣流之中，但卻沒有壹絲氣流，能向大殿之中滲入。
　　然後，那個扭曲的柱狀體，就像是壹卷黃銅色的長地毯，被抖開，滾動著，鋪在大殿正面的幾道鎖鏈之上，形成壹道黃銅長階。
　　長階所過之處，膨脹的熱力全被鎮壓，空氣壹片平靜。
　　絕無神從大殿之中走出，在這長階之上，壹步步走向火山口的邊緣。
　　等外面毒辣的太陽，照在這個枯槁的男人臉部，才在那壹對深陷的眼窩之中，點起了兩處亮光，註視眼前的壹切。
　　他身後的大殿壹片死寂，那八十八個雕像，像是終於記起了他們的本分，壹個個都從分外活躍的姿態，變回了無知無覺的雕塑。
　　他們多姿多彩的面孔僵硬著，呆板無比。
　　火山口的邊緣，跪著壹群無神絕宮的弟子，領頭的是壹個身軀雄壯的老人。
　　此人也是東瀛的壹代高手，本名宮城武，號稱玄武君。
　　他壹開始投靠在天皇門下，卻在立下赫赫功勞之後，被天皇私下忌憚、閑置，後投入無神絕宮，如今的地位，可謂壹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也沒有辜負這份信任，多年以來，他都受絕無神的命令，離開東瀛，去追查壹個傳奇人物的下落，歷經百般艱辛的潛藏、探求，終究得來了回報。
　　絕無神聲音嘶啞地問道：“在哪裏？”
　　宮城武立刻起身來壹招手，便有無神絕宮的手下，合力擡過來壹塊碩大的玄冰。
　　這冰塊晶瑩剔透，雖然最薄的壹個地方，都有九尺以上的厚度，但人的眼睛透過這些冰，看望遠處的風景，竟然沒有半點模糊之處。
　　所以，封在冰塊中的人體，也被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壹個身披明黃長袍、皂白內襯，銀發披散，絕逸出塵的人物。
　　“可惜的是，我們雖然找到了，他卻早在不知什麽時候，已沈封於昆侖雪谷之中，成了壹具屍體。”
　　宮城武說道，“我這壹路上，試過了所有的手段刺探，可以肯定，這副軀體上，至少有四十名絕世高手留下的傷勢，其中三者留下的傷最重。而且那三個，好像還是同出壹源，所用的武功，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說著，又細細的看了壹遍那冰中的人，情不自禁的感慨道，“想不到，壹百年前，還沒有掀起武道風潮的時候，神州大地上就潛藏了四十個，不遜於當今時代壹流高手的人物。”
　　“可嘆中原人只知道當年十大門派面對這位，如同喪家之犬，卻根本無人記錄過，那壹場驚天動地的死決。”
　　“而且那壹戰之後，圍殺者中，應該只有兩三人生還了。”
　　宮城武說得意猶未盡，但是絕無神壹擡手，他便立刻噤聲。
　　絕無神走上前去壹些，皮包骨頭的碩大手掌，按在冰塊上。
　　“確實是這個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童稚嘶啞，狂嘯尖銳的……
　　八十八個絕無神，壹同在心底歡悅的顫吟。
　　“終於找到了，我素未謀面的。”
　　“師尊！！！！”
　　……
　　西風古道，竹屋獨立。
　　屋檐下懸著壹些肉幹，屋前的空地上搭了壹個竹架，用來晾曬衣物。
　　劍晨回到此處，就像是回了家壹樣，當他看到那個在衣架之間忙碌的窈窕身影之時，更是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容，加快步伐，喚道：“鳳姨，我回來了。”
　　“劍晨。”
　　壹個布裙木釵，猶然風韻十足的女子側身看來，臉上也流露出看見晚輩歸家的幾許欣喜。
　　天劍無名，身邊有三名仆從，號為龍王，鬼虎，鳳舞。
　　七海龍王手下有壹個幫派要管理，鬼虎也經常會到外面打探壹些江湖消息，唯獨鳳舞，因無家室所累，常年陪伴在此。
　　他們三個雖然因為昔年各自所受的恩情，自居仆從，無名卻從沒有將他們當做仆人看待，而是視為知交好友，他的弟子劍晨對這三人，自然也要奉為長輩。
　　二人聊了許久之後，劍晨猶猶豫豫的掏出壹封書信來，說道：“其實我這次回來，也是因為有個人要我給師父帶壹封戰書。”
　　他心中有些忐忑，鳳舞卻分毫不見驚訝的神色，依舊輕笑著，說道：“是方雲漢吧？此人異軍突起，最近名聲之盛，簡直猶如白虹貫日，連住在這種小地方的我，都已有所耳聞了。”
　　劍晨暗自松了口氣，道：“這麽說起來，師父也已經知道了。”
　　“可能吧，但不管之前鬼虎有沒有同主人說起，妳既然已經帶了戰書回來，我們總該去問壹問主人的意思。”
　　鳳舞回身把屋門關上，道，“走，我們壹起去見主人吧。”
　　劍晨點頭。
　　二人提聚精神，小心翼翼地越過竹屋，走向後方的那片原野。
　　……
　　不久之後，無雙城中，也有壹則消息傳開。
　　劍聖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