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尹家鄉的祥瑞

　　中年人望著墻角的箱子，瞠目結舌，壹時間都忘了手臂的痛楚。
　　剛才他坐在廟裏，清楚的看到那邊的箱子無風自開，露出其中幾乎堆滿的書籍，那把散發著微藍光澤的長劍原本擱在書上，無人持拿，就自行飛出。
　　這實在不得不讓人聯想到。那些傳說中的劍俠異人，馭劍殺敵，乃至可以懾伏妖邪的誌怪故事。
　　可是當狼嚎的聲音傳來，中年人就怔怔回神，他神色數變，先是有些驚慌，卻又很快意識到什麽，放松下來。
　　他臉上仍是有幾分忐忑，壹雙眼註視著方雲漢。
　　廟外，壹向大膽的尹小草手握著清涼的劍柄，扭頭看著那個陌生少年，也不禁感受到十足的局促，期期艾艾地說道：“這劍……妳……”
　　“繼續。”
　　方雲漢擡頭，手指向外壹點。
　　尹小草忽覺手中寶劍憑空生出壹股前移的力道，她不敢松手，順勢向前幾步，挺劍刺出。
　　原本正驚疑不定的壯漢，還沒來得及給自己捆綁止血或開口說些什麽，就見藍光照眼。
　　想起剛才尚未察覺痛楚，卻像是已經沈浸到死亡的那種清涼，壯漢哪敢放任那長劍靠近，連忙挪身後退。
　　劍光霍霍，四面連斬不休，晃得人眼花繚亂。
　　二人壹退壹進，壯漢初始時還有些踉蹌驚慌，等到連躲了七八次之後，還沒添新傷，步伐就穩定了壹些，亂中有序，目光亦遊移不定。
　　廟裏有那莫測高深的少年人，他不敢再多停留，只想找機會暫時逼退尹小草，獲取可以轉身大步奔逃的時機。
　　似乎註意到對方的狀態漸漸調整過來，尹小草心裏也多出壹份急切。
　　劍上那股前移的力道，只存在了壹剎那，就已經消失，她此時全然是憑借自己的力量揮劍，待調節呼吸，又幾招之後，丹田間終於再次積成壹股內力。
　　手腕微震，尹小草便要順著之前的經驗，將這份內力註入劍中，卻有壹把清潤的嗓音如在耳畔響起，字字牽動她的註意力。
　　“妳傷勢未愈，內力微弱，不要想著激發劍氣，或註氣於刃，試著意存於腕指之間，僅讓內力流經手腕，在五指間壹繞即回，復歸丹田。”
　　尹小草聽話照辦，內力在手掌之間走了壹遭，頓覺手上壹輕，這把發光寶劍的分量好像突然削減大半，卻又不像是抓著壹根草那樣輕飄飄的使不上力，顯得輕靈而趁手。
　　其實不是寶劍重量有變，而是尹小草五指之間激發出更多氣力。突然的力量提升，造成了手上物體變輕的錯覺。
　　壯漢原本看尹小草的手腕緩了壹下，就想起腳踢她小腿迎面骨，卻見她手裏那把長劍驟然加速。
　　劍身壹旋之下，又在壯漢腿上開了條口子。
　　“如此，氣息周而復始，收放有度，狠勁三分，蓄力七分，劍愈輕靈，攻勢可以綿綿不絕。”
　　方雲漢說完這段，就安靜觀看。
　　尹小草的劍像是越揮越快，她內力流轉的動態改變，但搏殺的招式，用的還是自己所學的那壹路劍法。
　　這套劍法，在出劍的時候，腳步放輕，腰背並非壹直緊繃，而是刻意保持松弛的狀態，每每在松弛之中驟然發力。
　　尹小草劍尖斬刺時，劃動的弧度其實都不大，運劍回環的時候，劍尖離她身體最遠時，也不及四尺半。
　　就是說她無論做出哪種角度的攻擊，就沒有真正把手臂完全伸直的時候。
　　而隨著她手臂之間內力流轉愈發順意，力氣大了，控劍的余地留得更多，招式就顯得更加精微小巧。
　　壯漢原本還有幾分逃脫的指望，但到後來，那劍光只在他心口及頭顱這壹小塊區域之間晃動不休，他用盡全力，大幅的擺動身體，連閃三次，肩頭上還是又中了壹劍。
　　劍刃已經接近到如此程度，他已不可能找到轉身狂奔的機會，動作越發憋屈，在那藍光縈回之間，只覺得伸手就要斷手，伸腳就要斷腳。
　　恐懼在心中積累，這人忽然大吼壹聲。
　　“我投降！！”
　　他嗓門洪亮，這壹聲震傳林野，讓尹小草也不禁為之壹楞，手上長劍應聲而停。
　　壯漢壹見有門，又嚷道：“別殺我，我投降，我跟妳去見官。妳就是個獵戶，要是沒憑沒據敢殺人，也是要被官府抓的！”
　　他不說這話還好，後半段話壹說，倒似是提醒了尹小草。
　　啪！
　　劍脊狠狠的抽在了壯漢腦門上。
　　尹小草這壹下用的力氣不小，雖然不是劍刃直劈，也抽的壯漢眼前壹黑。
　　他腿上本來就有傷，頭壹暈，膝蓋壹軟，便跪了下去，壹手捂頭，腦子昏昏沈沈地說道：“妳幹什麽？”
　　“不殺妳，但砍都砍了，多抽妳兩下也沒相幹啦！”
　　尹小草想起這混蛋追殺了自己兩天，還打折了自己的左手，氣怒難平，此時看著壯漢腦門上鼓起了壹道斜著的紅痕，這才覺得暢快了些，又左右開弓，給他臉上、肩頭、手臂都抽出了幾道左右對稱的痕跡，這才罷休。
　　壯漢被打的渾身發抖，幾乎想要拼命。
　　小廟門檻內，方雲漢開口說道：“好了，把他帶過來吧。”
　　尹小草扭頭看了壹下，長劍壓在壯漢脖子旁邊，道：“起來，到那邊去。”
　　壯漢不敢不從，被她壓著走向小廟，停在三層青石階下。
　　看那個壯漢對方雲漢畏懼的樣子，應該也不敢在如此近的距離裏嘗試逃跑，尹小草想了想，就上前兩步，將那把劍交還給方雲漢。
　　“謝謝妳，我……”
　　她思索了壹下，發現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麽格外貴重的物件，便有些不安，道，“那個，我現在身上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但是妳剛才救了我壹命，這份恩情我不會忘記的，以後有機會壹定會盡力回報。”
　　方雲漢笑了笑，接過淩霜心劍，隨手插在壹邊，把兩件吃的東西遞過去，說道：“我烤好了，妳先拿去吃吧。”
　　“謝、謝謝。”
　　尹小草有些意料不到的接了過去，眼神楞楞的，等察覺到手裏切實的分量時，她已經順從的站到小廟門內左側的位置去了。
　　看方雲漢壹副準備審問壯漢的模樣，沒有再跟她說話的意思，尹小草也不好意思再為這食物的事情去打擾，心中暗罵自己嘴笨之後，將兩支箭分開，隨手將那個饅頭遞給了中年人。
　　中年人看見饅頭遞到眼前，下意識的接住，心中才明白過來。
　　原來之前這個獵戶丫頭不肯分享食物，也是要盡可能的恢復體力，應對後面的追殺者。
　　不過現在看來，她已經沒有吝惜壹個饅頭的必要了。
　　“妳練的是鐵指螳螂拳？”
　　廟外，壯漢聽到這句話，猛的壹擡頭。
　　方雲漢看見壯漢這個反應，就知道自己說中了。
　　其實，在他武功有成之後，只要是用心看過的東西，都會留下清晰印象，在遇到相關的人或事物時，稍加回想，那些資料就像是又浮現在眼前。
　　玄武天道成立之後，方雲漢就有去特意了解過大齊各地流傳的拳術特征，如果不是存心掩飾的話，壹個拳師在他面前使個三四招，他就能認出對方是什麽路數了。
　　況且，當初南海大擂臺賽的參賽生還者之中，也有壹個練的是鐵指螳螂，那人後來加入玄武天道，方雲漢曾經粗略的看過其相關背景。
　　“據我所知，這壹支拳法，是數十年前所立，還不曾像梅花螳螂，七星螳螂，太極螳螂那樣開枝散葉，門人圈子小，互相都有聯系。”
　　方雲漢簡述幾句拳種背景，又道，“妳的鐵指螳螂火候不低，該是有名師傳授的，那，妳認得江海余嗎？”
　　“江……”壯漢遲疑了壹下，如實回答道，“江海余，是我師伯吧，大概。他好像離開武館很多年了，我也不確定。”
　　方雲漢微微點頭，道：“江海余年少的時候，拜入壹位螳螂拳大拳師門下，那位大拳師也就是開創鐵指螳螂這壹流派的人。後來江海余到壯年時，他師父病重，臨終之前，囑托由江海余接掌鐵指螳螂壹脈。”
　　“可那位大拳師的兒子不服，剛過了頭七，就設計埋伏，可惜他們低估了對手，被江海余逃出重圍。在之後十年間，參與那場埋伏暗算的人，都被冮海余找上門去，各有死傷，唯獨對他恩師之子鐵風生，因念及已故師長之情，放過壹馬，不曾再有聯系。”
　　“啊，那個人就是他師父。”尹小草低呼了壹聲，拿紅薯指著壯漢，道，“那個鐵大師神神秘秘的，還裝什麽仙風道骨，和藹可親，原來是這個來歷，果然，卑鄙無恥的性格不是突然養成的。”
　　壯漢低頭，眼珠輕微壹轉，故作深沈地說道：“原來我師父竟然是這樣的人，我也聽說過江師伯的壹些事跡，早就仰慕他的為人，沒想到他居然是被師父逼走的。”
　　說著，這名壯漢撲通壹下跪在青石臺階上，向方雲漢說道，“這種卑鄙小人根本不配當我師父。大人，您是江師伯的朋友吧？我師……鐵風生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我給您帶路，讓您替師伯好好懲治他。”
　　方雲漢看著他的表態，眉目帶笑，不為所動。
　　那個尹小草倒是警醒，趕緊開口提醒道：“別聽他廢話，他師父那裏有不少人，還有壹只怪物，我們還是先到縣衙去報案，多叫點人再去處理吧。”
　　壯漢擡頭，頂著那張被抽出對稱紅痕的臉，強笑道：“妳想太多了，以這位大人的神妙本領，神劍在手，對付那幾個人，還不是手到擒來嗎？”
　　方雲漢沒有理他，轉向尹小草，說道：“妳之前說他們是騙子，他們都幹了些什麽？”
　　尹小草見方雲漢沒有被壯漢幾句話說動，放心了些，整理了壹下思緒，就把尹家鄉發生的事情講出來。
　　尹家鄉是離此處數十裏的壹個鄉村，鄉裏有將近兩百戶人家，地方偏僻，但是因為統轄此地的寶應縣，地方上商貿繁榮，鄉中青壯有不少在縣裏做工，所以尹家鄉的人，大多不算貧窮，甚至有些人家都在城裏開了商鋪。
　　今年春天的時候，因為山野叢林間開始有發狂的野獸，也就是官府所說的變異生物出沒，那些青壯回鄉的次數都減少了，基本就宿在城中。
　　尹家鄉只剩壹些老弱婦孺，夜間也無人走動，比往年顯得要冷清壹些。
　　可是，在大約壹個月前，尹家鄉忽然熱鬧起來。
　　蓋因壹夥自稱風水師的人，穿的光鮮亮麗，來到鄉裏。
　　這些人中為首的壹個姓鐵，其余人都叫他鐵大師，按照他的說法，這夥人是偶然路過，發現尹家鄉原來是壹個風水寶地，足以護佑所有鄉民三代福澤不絕。
　　到第三代，每壹家都能積攢萬貫家財，甚至整個鄉裏，能出三個當朝壹品的大官。
　　只可惜，這個風水寶地被堵住了地氣穴眼，壹定要所有鄉民把家中現存的銀錢壹並獻出，在寶爐之中做法十天，埋入地穴，再用神像立在這地穴之上，才能疏導地氣，將這潑天的富貴氣數發掘出來。
　　鄉民淳樸，卻也不是傻子，尤其是跟錢有關的東西，他們最是敏感，這都是家人的辛苦血汗，哪有聽了壹通沒頭沒腦的話就送出去的道理？
　　所以壹開始沒人信他們，還要把他們當騙子趕走。
　　沒想到，這夥風水師個個身手不俗，尤其是那個鐵大師，發壹聲喊，嚇的十幾人都跌倒在地。
　　鄉民以為他們要把蒙騙轉成明搶了。
　　可這些人，反而又給那些被嚇到的人道歉，又說什麽寶地有靈，只要找到那壹處地穴，穴中必有祥瑞之物，可以為證。
　　鄉民將信將疑，跟著他們在周邊走動，還真從鄉裏壹個廢棄的土屋下見到了祥瑞。
　　“他們說是麒麟，可我看那東西，根本就是壹頭怪胎野牛。”
　　尹小草憤憤不平，道，“可恨我當時也被唬住了。”
　　因為那頭“祥瑞”，不但長得跟麒麟長得有幾分相似，四只蹄子還能踏出火來，更能夠用牛角在墻上刻字，刻的也正是那套風水寶地的說辭。
　　連尹小草壹時間都被蒙住了，更別提其他鄉民了。
　　當時大半的人直接對著那祥瑞跪了下去，不斷磕頭。
　　後來的事，也就不難猜了。
　　鄉民都把家裏的錢交給了那夥風水師。
　　而那群人，又趁機展現自己道德高尚的地方。
　　說是只要全部的現錢就行，不用變賣家裏其他家產，也不要用其他值錢的東西來抵。
　　要是家裏有壹百兩銀子，那就把壹百兩銀子都交出來，要是家裏只有壹文錢，那就把這壹文錢獻出來，也就夠了。主要是講究心誠。
　　經歷祥瑞的事情後，再聽這套說法，鄉民更加信服。
　　獻出去的銀兩銅錢，壹部分被埋，另壹部分則是直接用風水師帶來的爐子燒融，鑄成了壹件所謂的神像。
　　神像鑄成，是五天前的事情。
　　鐵大師說，要所有人對著神像早中晚參拜，持續十天，神像開光，之後就能發揮效用，又說要選生辰八字獨特的女子，夜間侍奉神像。
　　可是之後壹連三天，選過去的女人越來越多，晚間都留在那裏，鐵大師還說其他鄉民入夜後不能靠近，否則玷汙了靈氣。
　　尹小草就是那個時候起了疑心。
　　因為選走的那幾個婦人，都是鄉中最具姿色的。
　　故而，她在夜間悄悄去探查，卻發現那些婦人都不省人事，正被壹個風水師淩辱。
　　當時尹小草氣得心如火焚，當場就要砍死那個淫賊，結果那壯漢沖出，和淫賊連手，反而使她不敵。
　　眼看其他惡賊也被驚動，尹小草就逃入林中，借助她布置的捕獵陷阱，暫時甩脫了那些人。
　　事後尹小草冷靜了壹些，覺得鄉民根本不是這夥惡賊的對手，如果知道真相，只怕眾鄉民反而要被滅口，她就孤身上路，想去報官。
　　誰知離了尹家鄉二三十裏的地方，她又被這壯漢追上，壹路且戰且逃，就壹直拖到今晚。
　　“可惡！”
　　中年人聽到這裏，哢嚓壹聲捏斷了手裏那支箭，嘴裏的饅頭還不及吞下，壹口渣滓亂飛，叫道，“既然能練拳，還練得不錯，做什麽不好，非要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淫賊，我呸！”
　　他騰的壹下，氣的都從地上站了起來，斷箭在手裏捏的嘎吱作響。
　　那壯漢見中年人手裏箭頭亂顫，又見方雲漢目光深沈的看著自己，驚急萬狀的辯解道：“這跟我沒關系，我對那些女人沒興趣的。都是鐵成翼，是鐵風生的兒子出的主意，他才是淫賊。”
　　中年人和尹小草皆是冷笑。
　　方雲漢壹根手指按在淩霜心劍的劍柄上，目光擡高了壹些，看向遠處，緩緩說道：“四蹄生火，能刻文字的祥瑞？”
　　壯漢見他僅是斂了笑容，面上雖然淡漠，卻不像其余兩人壹樣氣惱，心中壹喜，暗想：也對，這人雖然不知來歷，但肯定背景不凡，這種人哪會在乎區區幾個羊羔子壹樣的村婦被辱？要是有祥瑞敬奉朝廷，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大的收獲。
　　他咧嘴連連點頭，道：“是，是有這祥瑞，那可是壹頭麒麟神獸，自古說只有聖人為王，才有麒麟現……”
　　嚓！
　　壯漢話說到壹半，只見方雲漢指尖壹提，那柄散發微藍光暈的長劍拔地而起，橫陳空中，倏然飛出。
　　壹抹涼意擦過脖頸，壯漢嚇得亡魂大冒，伸手壹按，沒有摸到血跡，這才穩了下心神。
　　尹小草和中年人都面朝門外，看得清楚。
　　那壹劍，是飛去了三十步外的林中，在林間壹繞即回。
　　林子裏傳出壹聲短促的嚎叫。
　　隨後，鮮血噴灑，壹顆新鮮的狼頭從林間飛起，落在了碎石路上。
　　藍光輕柔，長劍不差分毫的回到方雲漢左手中，瑩瑩劍身，滴血不沾。
　　這束發執劍的月白公子站起身來，下巴往那邊稍微壹擡，說道：“妳們那所謂的‘祥瑞’，比這如何？”
　　壯漢聞言，轉頭看去。
　　在頭顱扭轉的壹刻，這心裏還正存有些許慶幸的彪形大漢，忽然覺得脖子上壹圈熱意噴發。
　　噗！！
　　熱血噴灑而出，落地成壹近似半圓的弧度。
　　壯漢的頭顱不合常理的完全扭轉向後，壯碩的身軀倒了下去。
　　最後，人的眼和狼的眼恰好相對。
　　害人的人，食人的狼，壹劍皆斬。
　　靜默少頃，不見回答，方雲漢面帶少許疑惑，轉向尹小草，說道：“怎麽不回答，是沒有看清那匹狼的體型和速度嗎？”
　　而且剛才那匹狼斷頭的時候，喉間也有少許火光，廟裏的人應該都能看見才對。
　　“啊？”尹小草恍然。
　　原來他剛才的那個問題，本來就不是在問死人。